第五章 入密林揮劍斬旱魃 尋魂魄仙姑踏新程
陵頭村。這一日,張孟春還未起床,便聽一聲哭號由屋外傳來,一瞧竟是五虎将的童小仙急吼吼沖進院來找老大幫忙。
“大丫姐,你快去我家裏,揍我那不懂事的哥哥一頓吧!我爹娘都要被他氣死啦!”
小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勻了氣張孟春才聽明白,原來她哥哥獵戶童大非要跟着同村人去投什麽金蟬教,奈何童家爹媽認為兒子餓成了失心瘋,說什麽也不讓去,家裏鬧得雞飛狗跳。
張孟春聞言暗忖,自古以來,或是荒旱,或是水澇,或是戎馬刀兵,倒黴受罪的永遠都是黎民百姓。
古往今來,災害過後,民心必亂,缺糧之後,盜心必起,而今天降災禍,無法遏止亂源,她也無可奈何。
張孟春被小仙拉去家裏,還未進門便聽見院中童老爹喝罵聲疊起,童大不服不忿的在屋裏嚷嚷,他老娘連按帶勸,無奈非常。
張孟春與童老爹聊了聊,心中有數後摞胳膊挽袖子進了屋,在童家老小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将那童大按在床板上綁了個結結實實。
童老娘心疼兒子,哭咧咧跪在地上求老天爺施舍些雨水,給百姓留條活路,哭罷又惡狠狠咒罵起旱魃來。
聽她所言,張孟春忽地想起她在青牛山上追尋狐妖之時,的确曾經見過一只旱魃,只是當時急着追那狐妖,不曾顧及那妖怪,如今心想難不成這旱災真與那怪物有關不成?
——
暑熱燥氣随着夜色降臨漸漸消散,不久明月當空,一切重歸寂靜。張孟春收拾背囊,踏夜上了青牛山。
彼時月華如練,只見山中草木盡數已枯,樹影森森狀如鬼魅,怪石嶙峋形似妖魔,張孟春藝高人膽大,攀高崖入密林,卻未見那旱魃絲絲蹤跡。
她擰眉暗忖,那怪物以吸食草木精華而生,如今這青牛山大半已枯,想必找那怪物需得更加深入山林才成。想罷,她擦擦額上薄汗,繼續往深山裏去。
時值三更,山風驟起,穿林擊崖呼號而過,好不滲人。張孟春有些乏累,擡頭忽見皎月光輝之下,那密林深處露出一角歇山頂輪廓,心下一動,遂朝那處疾步而去。
一盞茶功夫,她行至山門處,打着火扇子一照,只見門上高懸一塊匾額,顏色暗淡,字跡模糊,細細一看,原來上書若虛觀三個大字。
她心下納罕,這密林深處怎會有處道觀?再一細瞧,但見虛掩山門紅漆剝落,腳下踏跺雜草叢生,推門而入,只見四方院落龐大寬闊,中央大殿雄偉巍峨,想必早先也曾極其輝煌,只是如今雜草齊腰,香爐寶鼎散落院央,須彌蓮花殘缺不全,目光所及破敗不堪,原來早已荒廢多時。
她舉亮照向頭前玉皇殿,只見斑駁暗淡殿身之上,只有扇門兩側抱柱在暗夜之中燦燦閃光。
觑目而視,原來嵌刻着一副抱柱對兒,上書:巍峨咫尺天執掌陰陽生萬物,下書:浩蕩神靈地觀看善惡易分明。
張孟春不禁哂笑,這神靈地破敗如斯,哪還顧上管這人世間的善惡疾苦呢?
想到此處她推門入殿,拾起一傾倒燭臺燃起燈燭,昏暗燈光下,但見殿中蛛網織結,塵垢積厚,玉皇聖象色彩暗淡,座下四海龍王及雷公電母、風婆雨師彩身剝落,容态模糊。供桌之上盤覆盞碎,香燭碎屑混着鼠蟻糞便撒了一地。
眼見此景,張孟春猜測山下村民也曾于此供奉乞求,卻仍久旱不絕,這才積怨深厚,棄了這觀也說不定。
折騰半宿,她覺腹中饑餓,便拾一破舊蒲團,吹打灰塵坐于其上,掏出背囊中随身攜帶的幹糧充饑。
燭火跳動,牆上映出她修長身影,她驀地想起那日見到的蘇嫣魂魄,暗忖這蘇嫣不該是個短命的,不知怎的卻死在那狐妖手上,難不成生生世世裏,她們有什麽仇怨不成?
轉念一想,這亂遭的人世,活着倒不如死了清淨,恰便宜自己承了她的肉身,也算是與己有緣,于是決定為她的亡靈超度一番。
她将殿中能找到的燭臺盡數點燃,豎起招魂幡,掐一道黃符燒了,将那救苦拔罪妙經,三生解怨妙經與那血湖妙經輪流誦讀,誦經聲聲,回響不絕,妙音出殿,随風入夜。
霎時妖風驟起,吹得破舊窗紙嗚嗚作響,張孟春擡眼一瞧,那蘇嫣的鬼魂不知何時已來在殿中,且殿中除了蘇嫣魂魄前來赴約外,那十方的孤魂野鬼也紛紛前來,大殿之中烏壓壓一片。
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那所來鬼魂也一并超度了,待所有蠟燭燃盡,張孟春大汗淋漓,幾近虛脫,再一望那影影綽綽的魂魄早已不見了蹤跡,自知功德無量,心下慰然。
她抹抹額面汗水,轉念想起自己的一魂兩魄還不知去向,又不由心中郁郁。
小憩片刻,東方既白。張孟春收拾行囊出了若虛觀,拾階下山,沒走幾步扭項回頭,已然瞧不見那道觀的歇山頂。
彼時曉暮沉沉,天色晦暗,張孟春繼續在林中搜尋那旱魃蹤跡,卻遲遲不得。她汗流浃背,心道那妖怪莫不是遁入土地去了,緣何遍尋不到蹤跡?
恰在此時,林中倏地驚起一群飛鳥,撲啦啦騰空而去,見此情狀,她握緊腰間降妖劍,朝那動靜處疾步而去。
前行數十步,但見那煙瘴深處忽現一林中空地,張孟春見狀不由駭然,細細一看,哪裏是什麽空地,只是山火将林子焚毀嚴重,只剩棵棵焦黑樹樁杵于地上。
四周空曠,怪異之處便一目了然。那空地之上竟立有一棵粗壯老樹,四處草木衰敗異常,唯獨那老樹枝繁葉茂,躲過火燒,如此突兀,對比鮮明。
張孟春自腰間取下降妖劍,蹑足往老樹近前去。提鼻一聞,簡直腥臭不已,似那炎夏烈日炙烤下,幹涸河道中腐臭的死魚,越是湊近越是濃烈,且聞樹中傳出呼呼聲響,似人打鼾。
張孟春不由一陣幹嘔,即刻屏住呼吸,拿汗巾遮住口鼻。她繞到樹前,見那老樹樹幹中空,似一天然洞穴,內有一紅毛怪物,正蜷縮大睡。
她心中一動,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看樣子好似确是當初見過的那只旱魃,遂寧心靜氣細細觀察,忽而面露狠色,雙手握劍狠狠朝那紅毛旱魃刺去。
一瞬間只聽锵的一聲,張孟春只覺虎口發麻,臂膀發酸,竟沒刺透那怪物毛皮。
這一劍也将那怪物驚醒,它長吼一聲翻過身來,噌的一下竄出樹洞,在距離她不遠處站定。
張孟春橫劍在前,這才看清那怪物長相。
只見那怪物身高過丈,通身紅毛,雙臂過膝,禿頭凸嘴,紅眼放光。其狀似猱,态如夜叉,兇悍非常。
應是被張孟春剛剛一劍擾了清夢,那旱魃暴怒非常,掄開大掌便朝她沖将過去。
它指尖如鐵鈎,帶風朝張孟春呼嘯而去,如若擊中,即便不骨斷筋折,也得皮開肉綻。
張孟春飛身一躍閃過一擊,随即跳開丈把距離,盯着那怪物暗暗思忖。
旱魃硬毛厚實,層層覆體如铠甲一般,只是頸下胸口處一片淺色絨毛随呼吸起伏,看上去柔軟異常。
張孟春冷笑一聲,遂咬破指尖将指血在那桃木劍身潦畫血符,又從袖籠裏掏出一張符咒,覆于其上。那木劍霎時迸發萬丈金光,晃得旱魃睜不開眼。
恰在此時,她倏地朝那怪物飛擲出降妖劍,那木劍登時幻化成削鐵如泥的寶刃,綻出森森寒光,朝旱魃飛擊而去。
只聽噗嗤一聲鈍響,那柄劍從旱魃心窩捅入,後背捅出,将它穿個透膛,只見那怪物晃了三晃,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張孟春走過去伸腳踢了踢那怪物,見一動不動确是死了,這才踩住它屍身,将劍拔出,在它身上蹭幹血跡。
她收起寶劍,抹了把臉上汗水,擡頭望向東方初升旭日,咧嘴笑了。
——
且說張孟春斬殺了旱魃,提那怪物雙腳準備将屍身拖下山去,走沒兩步,餘光忽瞥見林中有個身影飛快一閃,定睛一望,原來是個鬼祟身影藏在樹後,她讪笑一聲,理也不理,大踏步下山而去。
三日後,武陵縣龍王廟,縣太爺擺起祭壇,率衆舉行祭天儀式,将那旱魃祭天祈雨。
縣城人山人海,縣民興高采烈,人人都想看一看那旱魃長得是何模樣,更想一睹那斬殺旱魃的女中豪傑是否長着三頭六臂。
張孟春被傳說的神乎其神,說她乃地府常客,長得身高丈餘,力大無窮。
李知縣于正殿前排擺祭臺,于其前燃香禱告,又拉來張孟春歌功頌德,随後衙役将山魈屍體擡上祭臺,因天氣炎熱,屍體腐臭不堪,在場之人聞之無不掩鼻作嘔。
知縣命衙役架薪燒之,瞬間火起,劈啪作響,而後黑煙騰空,久久不絕。彼時腐臭味道散發更甚,随風傳播,縣內皆可聞。人群中有小兒忍耐不住嘔于地下,老人暈厥倒地,一時哭喊聲此起彼伏。
然至旱魃屍身燒成灰燼,天上依舊烈日炙烤,境況并無半分改變,縣民無不望天納罕。
張孟春冷眼瞧着祭臺之上一片黑漆漆狼藉,又轉頭望向面前黑壓壓縣民,心下暗忖:古聖先賢曾言,‘天地有變,君省其德,庶民有難,臣思其愆。’如今天下兵荒馬亂,妖魔鬼怪頻現于世,又歷水旱天災,看來聖人治國有失德澤,有違天意以致民不聊生,怪不得那旱魃半分。
眼見縣民臉色由期盼變為失望,張孟春猶豫半晌,終是嘆口氣來在祭臺前,燃起三炷香,暗中恭敬請出師父親傳的五雷天師令,心中默默向尊師忏悔:
尊師在上,徒兒早已蔔卦問詢,這旱災夏始冬終,如今炎夏難捱,徒兒不忍災民受難,故為民請命,萬不得已請出天師令,還望師父莫怪,四方神靈垂憐。告罷遂焚香調令,夾一道雨符焚毀。
一時間天雷滾滾,黑雲壓境,遮天蔽日。有小兒打油詩雲:風雷地動震乾坤,風師雨婆齊現身,一聲霹靂驚天響,普天之下降甘霖。
武陵縣頃刻大雨傾盆,縣民見狀,或歡呼雀躍,或伏地痛哭,或叩頭禱告者比比皆是。張孟春伫立雨中,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這場甘霖直落了三天三夜,似勢要将人世困苦沖刷殆盡。
當晚,李知縣親自宴請張孟春,裏長作陪,榮光無限。
陵頭村,今夜夜闌人未靜,家家閉戶熄燈,卻都不忍睡去。三年滴水未落,而今天降甘霖,家家戶戶伏窗卧聽風吹雨,生怕一不小心睡去,醒來後雨消天幹,大夢一場。
蘇璞燃一小燈,披衣靠在窗前榻上,靜靜聽着雨滴敲打樹葉的聲響,只覺陣陣睡意來襲。
正有些迷糊,忽聞輕輕叩門聲響,他精神一振,想是阿姐回來了,便急忙跳下床去開門。
“阿姐!”
蘇璞興沖沖拉開房門,只見靡靡夜雨中,一紅衫女子撐把油傘立于檐下。只見她杏眼上挑,雲鬓低垂,顧盼間是說不盡的風流妩媚。
蘇璞驚睜二目,“你,你,你。”
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福身一笑,也不答話,收傘自跨進門去。進得門後掃視屋內陳設,片刻回過身,櫻唇輕啓道:“蘇小公子,我乃知縣府上婢女,深夜冒雨前來,是幫你阿姐取些東西。”
離得頗近,蘇璞聞她身上撲鼻的脂粉香氣中好似隐隐混着一股子腥臊氣味,不由得皺眉。
“什麽東西?”蘇璞大惑,“我阿姐呢?她為何沒回來?”
女子勾唇一笑,“你阿姐如今可是大英雄,今夜留在縣衙吃酒,酒至酣處,怎能輕易離席?知縣老爺想瞧瞧她斬殺旱魃用的那些個厲害法寶,遂差我前來。她那些法寶之中,有個寶金葫蘆,你應當見過。”
蘇璞聽得別扭,心道她說的法寶大概就裝在阿姐離家之時交給他的那個箱籠之中,可這雨夜路濕,縣衙那麽多衙役,卻為何單單派個婢女前來?況且,她是如何進得門來的?晚間他明明插了街門門栓。
眼見他臉上浮起一層惶惑神情,那紅衫女子上前一步,揚開寬袖朝他臉上一抖。
蘇璞只覺那冰涼絲袖掃過他鼻尖,一陣嗆人粉香登時鑽進鼻孔,他忍不住打個噴嚏,之後只覺頭重腳輕,渾身筋骨酥麻,迷糊間只聽那女子說了句‘快去将那寶金葫蘆裏的東西取來給我!’便不受控制似的,晃悠悠去尋那收在櫃中的箱籠。
恰在此時,一道銀光嗖的由門外竄進屋中,小銀倏地跳到桌上,借力往蘇璞身上一撲,張嘴朝他肩頭狠狠咬下。
蘇璞肩上吃痛,腦中即刻精光一閃回過神來,旋即轉身望向身後女子。
只見那紅衫女子正怒不可遏瞪向小銀,“你這叛徒,竟敢壞你狐奶奶的好事!”言罷一抖身,身後登時蓬出幾條長尾來。
蘇璞哪裏見過這樣陣仗,吓得啊呀一聲跌坐在地,小銀跳在他身前,現出閃亮尖牙,水葡萄似的大眼中閃過兇狠,蓄勢就要沖上去。
紅衫女子正是九尾狐幻化而成,她雙目血紅,微一抖身,那蠕蠕抖動的長尾便如長蛇朝小銀卷去。
小銀躲過兩尾,卻被第三尾擊中,直挺挺撞在杌凳上,将那四方凳子撞得粉粉碎。
蘇璞見狀,登時想起那日在青牛山上襲擊蘇嫣的妖怪,一瞬憤恨蓋過恐懼,回身抄起燭臺便朝她身上砸去。
那燭臺捎着桐油一齊砸向九尾狐,燙得她一聲哀嚎,屋中頓時陷入黑暗。狐妖目露兇光,手指化作利爪,張牙舞爪朝蘇璞飛撲過去。
電光火石間,幾枚定魂釘捎風帶雨朝九尾狐射去,吓得它魂飛天外,趕緊撤身而逃。緊随其後,一道飒爽身姿裹着夜色追出院去。
天陰雨濕,暗夜寂寂,張孟春望着那一抹火紅轉瞬被夜色吞沒,遂停住腳步,凝視半晌,這才返回蘇家。
她想那狐妖不拿到斷尾,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自己留在這裏早晚連累蘇家,回到自己屋中,思前想後,心道自己以蘇嫣之身斬殺旱魃,蘇家因此光耀門楣,也算對得起她。
想到此處翻出紙筆,寫下辭別信箋,又留下幾張保命靈符,在信中告知蘇璞将符咒貼于門前屋內,如若狐妖再來,遇此靈符便會法力大失。
破曉時分,細雨霏霏,張孟春将小銀裝進背後箱籠,悄悄推門而出,回首望一眼蘇家宅院,道聲珍重,而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