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侍郎府上下倍和睦 程煜之月夜遇魅影

且說千裏之外的皇城腳下,長椿街內侍郎府,工部侍郎程天朗的獨子程煜之正和妹妹懷秀在祖母房裏吃茶閑聊。

程煜之半倚官帽椅,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手邊的青瓷蓮瓣杯,聽着祖母盧老太君絮絮叨叨唠着家常,目光卻追着窗邊的家妹身影,頗有些心不在焉。

剛才路過後園荷塘之時,他明明聽見那塘中荷葉之下傳來嘀嘀咕咕說話聲,可急忙駐足觀瞧,卻見明晃晃太陽底下荷搖葉動,水面泛波,并無異常,此刻想來卻愈發覺得奇怪。

正神思飄蕩,忽見簾籠輕挑,進來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婦人,婦人年逾五旬,長得白皮嫩肉,着一身桃粉薄衫,望之卻毫不違和。

婦人是盧老太君當年的陪嫁王媽媽,她身後跟着兩名丫鬟,一人端着一湯盆井水鎮涼的桂花烏梅湯,另一個捧着幾只湯盞走進房來。

丫鬟将烏梅湯分盛到三只湯盞中,王媽媽小心翼翼端起一盞,将那裏面漂浮着的細碎桂花瓣拿小銀匙挑了,遞給盧老太君,又挑了一盞,放在程煜之手邊。

老太君接過湯盞呷了一口,冰冰涼涼酸甜爽口,在這炎夏消暑降燥,最是宜人。

“煜兒,趁着冰涼快喝,一會子烏塗了,不好喝。”

程煜之被祖母的話拉回現實,他端起湯盞,望着青白瓷盞中绛褐的烏梅湯,一股子桂花的甜香味道先竄入鼻中。啜飲了一小口,不甜不膩,果真美味。

懷秀倚在花窗邊,拿跟簪子撥弄籠中鹦鹉,惹得那鹦鹉不停撲打翅膀。

“哎喲喲,我的小姐,你快別招惹它了,過來喝烏梅湯啦!”王媽媽瞧着懷秀頑皮,沒有一丁點兒大家閨秀模樣,只覺心塞不已。

“我不要喝,前兒個我才在慧姐姐那兒喝過,我才不稀罕!”懷秀邊說,邊繼續逗弄鹦鹉。

程煜之擡頭望向窗外毒辣日陽,想起長江北旱南澇的災情,心道災區的百姓食不果腹,京中的富貴人家卻不屑有這樣稀罕的解暑湯喝,心情甚是沉重,遂将盞中湯汁一飲而盡,瞧着家妹沒好氣道:“你總招惹它,當心它啄你!”

懷秀揚起小臉,露出明豔豔一張傲嬌容顏,“它才不會啄我吶!它歡喜我的很,是不是呀小鹦哥?”

程煜之故意嗤笑,“你當它是延平。。”話說一半,故意頓住,意味深長。

懷秀一張臉登時紅到耳根,氣鼓鼓跑過去就要打他。

盧老太君見狀趕緊笑勸,“哎喲喲,快別鬧了,歡鬧沒好喜,快些坐下吧!哪裏還有點姑娘的樣兒!”

“祖母淨偏心哥哥!他取笑我,我不依!”懷秀噘嘴坐在祖母身側,盧老太君見狀一把将她摟過去,在盤中掐了一小串葡萄放入她口中。

“你哥哥說得沒錯,你如今已過及笄,也是時候考慮婚姻大事。”

“哼,哥哥今年虛歲二十三啦,該考慮婚姻大事的是他!”懷秀邊說,邊朝對面的程煜之扮鬼臉。

聞聽此言,程煜之心中一沉,笑容僵在臉上。

經孫女這麽一提醒,盧老太君果真調轉船頭開始朝程煜之開炮。

“一提此事我就堵心,你妹妹說得沒錯,你看那宋家的延慶,比你只大半歲,兒子都會叫爹咯,哎。。也不知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熬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你若快些成親,也算告慰你母親的在天之靈了。”

“就是,少爺若是趕快娶妻生子,媽媽我還能趁着有把子力氣,幫着照看小少爺。我拉拔大了兩代人,若是還能趕上第三代呀,也算功德圓滿了。”王媽媽喜滋滋幫腔,面上驕傲一覽無餘。

盧老太君苦着臉絮絮叨叨個沒完,王媽媽也跟着添油加醋,程煜之見狀如臨大敵,瞧着幸災樂禍的小妹,心中後悔不疊,哎。。好端端的我惹她做什麽?反倒惹了自己一身騷。

“祖母,孫兒三年翰林屆滿,前兒個剛剛參加散館考核,待結果出來,定了前程,再考慮婚姻大事不遲!”

“我瞧呀,慧中姐姐就不錯,咱們兩家是世交,最是知根知底的。”懷秀伶牙俐齒,嗓音脆亮,看熱鬧不嫌事大。

盧老太君聞言若有所思,“這慧中确是不錯,文文靜靜,又年紀相當,回頭我向你爹提提。”言罷忽又想起什麽,皺眉嘆道:“慧中的弟弟延平這後生敦厚,本來我也歡喜,只是三年前他帶你哥哥出游,不小心落水染了風寒,差點誤了春闱大事,你父親對此一直耿耿于懷,說要不是這緣由,你哥哥定能高中狀元吶!”

盧老太君言罷,惋惜的搖搖頭,“我原有意将你許配給他,可現如今呀,你爹可未必答應。”

懷秀聞言一噎,這下輪到她郁悶了。

兄妹兩個正各懷心事,忽見花廳簾栊一挑,邁步進來個瘦高身影,他倆瞧見來人,趕緊起身,齊整整與父親行禮。

程天朗下職回府,來給母親請安,見一雙兒女都在,遂朝兩人擺擺手,由小厮脫帽淨手後,坐下漱口吃茶。

“煜兒,你這兩日賦閑在家,可也不要散了心思。”程天朗呷口雀舌,将茶盞擱在小幾上,滿面嚴肅。

程煜之低頭稱是,恭謹站立一旁。

程天朗又擡眼瞧了瞧一旁女兒,溫聲道:“秀秀,你的女紅針黹學的如何了?半月前拍着胸脯承諾爹爹的褂子可做好了?”

懷秀一噎,心中叫苦不疊。心道原是想做個褂子來着,還是比照繡娘的樣子一點點裁剪的,可怎知裁着裁着就成了沒袖兒的小衫,還縫得七扭八歪,她瞧不過去,又拿剪子鉸了重做,可裁裁剪剪,一通倒騰,如今,早都成了爛布頭啦!

瞧着女兒臉紅脖子粗的答不上來,程天朗無奈搖頭,“一個姑娘家家,成日裏不是爬樹掏鳥就是下河摸魚,你以為我不知道!如此這般下去,怎麽嫁得出去喲!”

訓話完兒子又捎上女兒,盧老太君瞧着自家鹌鹑似的兩個孫兒,臉拉得老長。“剛才還歡蹦亂跳的,如今見了你們父親怎地跟耗子見了貓兒似的!”

言罷轉臉朝自家兒子道:“你也是,平日裏對他們太過嚴厲了些,要不也不能每回在你跟前兒,都像那避貓鼠似的。”

程天朗見母親不悅,心中緊張,讪讪道:“母親,我就煜兒一根獨苗,培養他成材乃我程家大事,煜兒比我讀書精進,這次留館考核,唯望能夠成行,之後前程無可限量。秀秀是我老來得女,我這做爹的唯盼她将來能嫁個乘龍快婿,您老也好放心呀。”

盧老太君聽罷點點頭,“你說的也是,不過煜兒讀書強過你不是因為比你精進,而是你腦子太笨!”

此言一出,懷秀先忍不住笑出聲,程煜之也憋着笑,卻不敢出聲。

程天朗臊了個大紅臉,想要發作當着母親的面又不敢,只得滿臉怨念道:“哎呀母親,您老總在小輩面前揭兒子老底,以後叫兒子何在?!”

“哼!本源于愛戴,若是沒了愛戴,便不叫,那叫威壓。”盧老太君呷口酸梅湯,白了眼自家的笨兒子,不禁搖頭。

程煜之聞言,暗暗敬佩祖母見地,懷秀就愛聽祖母訓斥父親,樂得恨不能拍手叫好。

程天朗見說不過母親,便只好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三日後為她做壽之事。

恰時簾栊一挑,進來個中年婦人,那婦人圓圓臉兒,一雙彎月細長眼,朱唇輕啓,未語先笑。

懷秀見來人如見救星一般,小跑幾步紮進她懷裏,撅嘴在婦人耳畔嘟囔幾句,又拿眼瞟了瞟她爹。

婦人看看懷秀,又瞧瞧程煜之的拘謹模樣,便猜出個七七八八,遂瞧着程天朗一笑,露出齊整整一排銀牙。

“老爺怎麽一回來就數落一雙兒女呀,難道是劉尚書又給您老臉子看了?回頭我見了尚書夫人,可得給劉尚書參上一本!”

聽婦人這麽一說,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婦人是程天朗的二夫人盧氏。這位二夫人是程天朗原配夫人病逝後續娶的,本是盧老太君娘家的一位侄女兒,嫁過來後生了懷秀,對程煜之也視如己出,因為親上加親,又是個爽利性兒,将府中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所以程府上下無不對她交口稱贊。

程煜之望着面前這和睦美滿的一家人,胸中湧出暖意,他們是他的軟肋,是他甘願付出一切去守護的珍寶。

衆人又說笑了一會子,程天朗夫婦便與盧老太君商談做壽事宜,程煜之和妹妹見插不上嘴,便找借口告辭,各自去了。

程煜之回到自己的清寧院中,徑直入了書房。小厮鳴兒伺候主子換了常服,又端來壺清茶,這才阖門坐在廊下瞌睡去了。

時光飛逝,仿佛才剛落霞滿天,眨眼便到了清風鳴蟬,月上柳梢之時。

窗棂外一陣夜風吹過,案上燭火忽明忽暗,程煜之這才堪堪回神,發現不知不覺竟已到了一更時分。

他揉揉酸澀雙眼,合上書冊,起身來在窗前,推開窗見今晚月色尚好,便望着那挂天玉盤發起呆來。

廊下羽紗燈籠随風搖曳,幾只飛蛾撲啦啦撞過去,發出聲聲悶響。過了好一會子,程煜之轉身自架上取下竹笛,摩挲許久未被吹奏的笛子,暮地想起些前塵舊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燈影幢幢,樹影婆娑,夜風輕柔,樹梢枝頭搖下一地細碎月影。不經意擡眸,他忽地瞥見院角牆邊合歡樹下,不知何時竟亮起一盞燈,他本以為是鳴兒,可光影交錯間細一端詳,竟是一素衣女子。

程煜之心中一驚,正暗忖這是哪個院的丫鬟在此徘徊,忽而一陣大風刮過,吹得他衣袂飄飄,窗扇搖搖。頃刻風平浪靜,再凝神一瞧,合歡樹下哪裏還有什麽姑娘的影子?

惶惑間想起白日偶遇荷塘怪事,一陣奇異感覺爬上心頭。

他忽地記起昨夜裏做的那個怪夢,夢中的他忽覺金光入懷,之後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好不混亂,正在他惶惑不安之時,一股淩厲劍氣劈開混沌,刺眼的暖陽下,一個潇灑身影行走在通天大道之上,渾身上下帶着桀骜和灑脫,令他好生神往。

百思不解,一瞬又想起三年前舊事,心潮湧動,翻天覆地,想想如今之事與之相比不值一提,故也只當自己精神不佳,搖頭苦笑,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