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牛山夜葬舊肉身 死魂靈三更托家室

陵頭村蘇家,張孟春吃過晚飯,正在蘇嫣屋裏休養生息,自打她死而複生後,家裏人便将她供起來,生怕她餓着累着再出個什麽差遲。

她翹着二郎腿歪在床上,盤算着再将養個三兩日,待自己神魂完全歸位,便需趕緊去尋那丢失的一魂兩魄。

而且她早已用攝魂羅盤推算出自己魂魄此刻正位于北方,也不知是否已尋到宿體,心中滿是焦急,便盤腿坐在床上,取下腕上乾坤圈握在手中,運氣打坐想要平複紛亂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耳畔鳥語啾啾,提鼻一聞,芬芳花香沁人心脾,她驀地睜開眼,但見近處鳥語花香,遠處高山流水,四周仙霧缭繞。

起身四顧,見那煙雲深處,一處神仙洞府若隐若現。

張孟春心中驚喜,心道那不是紫薇宮麽?自己何時竟到了太虛山了?自己下山半載有餘,也不知師父與衆師兄如何了,想到此處,便疾步往那巍峨宮殿而去。

一霎只覺輕飄飄蕩悠悠,眨眼之間便來在紫微宮門前,剛要入山門,忽見宮門旁一株千年扶桑樹上,不知何時竟墜滿赤色果實。

張孟春欣喜異常,那扶桑樹九千年一開花,九千年一結果,她本以為今生無緣見那扶桑樹結果,不成想運氣尚佳竟能親眼見到,想到此處,三步并作兩步朝那蓊郁古樹而去。

行至近前,忽聞樹後傳來隐隐人語聲,她驀地一怔,輕步而至,探頭一瞧,見那樹後泰然端坐一老一少。

長者着一襲皎白長衫,須發皆白,卻鶴發童顏,道骨仙風。少者青衫罩身,鸾姿鳳态,容貌端嚴,正執一青瓷蓮蓬壺為老者斟茶。

張孟春一瞬動容,喜道這不是尊師宗敬天師和初雲師兄麽?

只聽初雲師兄道:“尊師,小春下山已半載有餘,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宗敬天師見他面露憂态,語帶落寞,掐盞呷口清茶,半晌悠悠道:“徒兒,你是否覺得為師有些狠心?”

初雲聞言,正襟危坐,“徒兒不敢妄加揣測,尊師所為必有道理。”

宗敬天師輕嘆口氣,“小春自小在我身邊長大,她天資過人,奈何恃才傲物,眼高于頂,雖精通術法,卻急于求成,敷衍塞責且功德不夠,故急求仙途總不能成。”

言罷,将茶盞置于手邊茶案之上,目眺遠方,又道:“她三歲上山後便再未下山,我此次激她下山,是有意遣她去那清濁人世,滾滾紅塵歷練一番。如今時逢亂世,她一身本領恰能解救芸芸衆生于妖魔幻境,為黎民百姓消災排難,既能積累功德,也可磨砺心性,若是歷經種種,仍能不忘初心,德術兼修,虔誠行之,到時定有所成!”

初雲聞言點頭,“尊師可謂用心良苦。小春聰穎,定能明白師父苦心。”

張孟春立于樹後,見之所見,聞之所聞,只覺胸中翻起驚濤駭浪。

她原是與師父争執一番後負氣下山的,殊不知竟是師父有意為之,更沒想到,自己如今竟撞見師父與大師兄促膝長談自己之事,心中一時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恰在此時,一道紫光自天際墜下,初雲起身朝那紫光驚道:“尊師,可是師叔雲游而至,前來拜訪?”

宗敬天師笑道:“正是,我這位師弟玩世不恭,雲游天下數十載,如今前來,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張孟春聞言一驚,心道這位師叔屢聽師父提起,卻從未見過,如今巧遇,定要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

思緒紛飛間,只見一團雲氣下落,從中走出一位紫袍道人,金冠簪玉,目光如電,通身上下仙氣逼人,竟如那畫中谪仙一般。

張孟春驚睜雙眸,正幸得窺其真容,還沒看清模樣,卻聽那紫袍道人猛地朝她這方大喝一聲:“什麽人偷偷摸摸,再不出來吾就不客氣了!”言罷猛的将手中浮塵擲出。

那浮塵一脫手,霎時化作一條蛟龍,快如閃電朝着她飛馳而去。

張孟春吓得魂不附體,剛要躲閃,只覺腳下一沉,身軀不穩,一個趔趄朝地上栽去。

“哎呀!”她一跤跌在地上,惶惶然睜眼一看,家徒四壁,陋室暗燈,哪裏還有那太虛仙光,紫袍道人?原來竟是黃粱夢一場。

惴惴起身,只覺臉頰冰涼,擡手一摸,竟是淚痕斑斑。

此時二更更鼓敲響,張孟春拽衣袖抹了抹頰上清淚,心緒難平。

想起當初竟是被師父故意“擠兌”下山,不由感嘆姜還是老的辣!又一轉念,尊師用心良苦,待自己恩重如山,可如今尚未悟道仙途,倒先丢了一魂兩魄,真真羞愧難當。

她擦幹眼淚,将桌上粗瓷茶盞內不多的剩水一飲而盡,随後緊緊褲帶,披上外衣推門而出。

彼時更深露重,夜涼似水,天邊一彎新月,蒼穹幾顆星子,正是千家閉門萬戶吹燈之時。

張孟春觑見東西屋內窗紙拓出漆黑一片,側耳傾聽也無半分聲響,猜測蘇家人均已睡下,便蹑足來在大門之前,氣沉丹田向上一拔,輕飄飄落在牆頭,随後縱身一躍跳出牆外,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

青牛山,一道白影飛奔在暗如潑墨的山路之上,這是一只細腰蓬尾的銀狐,一雙眼睛雪亮如星子,在暗夜之中閃着綠光。

它跳上一塊山石,剛要縱身前躍,忽見樹影後閃出一個人來,吓得渾身絨毛倒豎,急匆匆剎住腳步。

“仙,仙姑?”那銀狐的尖尖嘴中,竟吐出人言來。

張孟春抱肩而立,低頭瞧她,“小銀,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作甚?”

小銀一愣,畏縮道:“我見你深夜外出,不,不甚放心,便尾随前往。”

“哼!你怕是以為我要去找那騷狐貍的晦氣,所以急着去通風報信吧!”張孟春語帶譏诮,話茬不善。

小銀聞言,急忙矢口否認:“仙姑誤會了,我被那九尾狐奴役多時,好不容易脫了困,怎會再去尋它?我是怕仙姑被我撞飛那一魂兩魄,去尋那狐妖會吃了虧!。。”

張孟春盯着眼前這修行不過數十載的小狐貍,思忖她應該不敢欺瞞自己,遂冷哼道:“我還會怕它不成?待我尋來法器,你便随我前去尋那一魂兩魄!”

言罷忽地想起什麽,又憤憤道:“如若想逃,我定不饒你!不過既然提起那騷狐貍,你可知它近日動向?”

“小銀不知,這些日子我一直跟随仙姑左右,哪曾出去過?”小銀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自己本想趁那九尾狐受傷,自顧不暇之際奪路而逃,誰想卻撞上這位祖奶奶的魂魄。

那日張孟春宿入蘇嫣肉身後,曾氣哼哼取出小銀體內靈珠,以此威脅它随行前去尋找自己魂魄,可天下之大,要到哪裏去尋?真真是才離龍潭又入虎穴。

張孟春見小銀蔫頭耷腦,心中好氣又好笑,也不理它,轉身徑自往那青牛山深處而去。

——

彼時山風陣陣,枯枝搖搖,遠山黑如屏障,近路坎坷崎岖。

張孟春依記憶來在先前殒命的山坳之中,恰逢雲翳浮動,月光朦胧,遠見一團黑影橫卧地上,一旁散落箱籠法器,一顆心不由提起。

須臾浮雲掠過彎月,月光如練傾灑人間,她走近細看,只見自己先前的屍身早已被鼠咬狼啃,面目全非。目睹此景,心下哀傷不已,不由恨極了那九尾赤狐。

小銀見張孟春一動不動蹲在屍身前,知她心情不佳,也不敢過去,只得蹲在不遠處觀望。

張孟春感傷一會兒,轉念又不禁嗤笑自己修道不精。

她親随天師修習多年,早已修得靈魂不滅之法,無需囿于凡胎,地上的只不過凡世一具軀殼罷了,如今不過更換一宿身之處而已,正所謂此身天地一虛舟,何處江山不自由,思緒至此心下慰然。

她騁目四望,尋得不遠一處松下土地,砍下一根臂粗樹枝,就地挖掘起來。

小銀見狀,也跳過去用兩只前爪幫忙掘土,一人一狐挖了個不深不淺坑洞,将她舊屍身葬于此處。

張孟春默默禱告一番,之後背起地上箱籠,拾起降妖劍,轉身下山而去。

小銀緊随其後,沒走幾步,忽見張孟春猛一回身,手腕一抖,一枚定魂釘自袖筒射出,風馳電掣朝着斜後方樹影處飛去,随後只聽呼哧一聲,有個黑影一閃鑽入密林不見蹤跡。

張孟春跳将過去,拔下釘在樹幹的定魂釘,咬牙追進密林。

她腳程極快,蹑足潛蹤緊随其後,過不多時,便繞到黑影前截住去路。

小銀緊追不舍,行近一看不由吓得魂飛天外,原來剛才躲在樹後的鬼祟黑影竟是那九尾赤狐。

張孟春橫劍在前,想起這狐妖毀殺她的肉身之仇,又殘害那無辜的蘇嫣之恨,不由得怒火中燒,冷笑一聲,道:“你這騷狐貍,還以為你早逃了,不想還在這裏徘徊,今日我不殺你,便不是你張姑奶奶!”言罷,拔劍便斬。

哪知九尾狐急忙向後退出三尺,顫巍巍道:“仙姑且慢!我并非刻意逡巡此地,只是你那寶金葫蘆裏裝着我的斷尾,還請仙姑将斷尾還我繼續修行。”它不複往日張狂氣焰,語中滿是求饒意味。

這幾日它夜夜徘徊此處,一心想要拿回自己的兩條斷尾,卻不敢觸碰那存放她斷尾的寶金葫蘆,生怕那法器厲害,萬一一個不留神,再把自己收了進去。

今夜它亦徘徊此處,躊躇之際,忽見那日被它甩下山崖的丫頭竟踏夜前來,再一細看,原來竟是被她偷襲身死的小坤道借屍還魂,不由大駭,這才知她法力深厚,自己決計不是對手,便乞求試探。

張孟春不由冷笑,“做你娘的春秋大夢,看劍!”

話不投機,她拔劍便刺,那九尾狐左躲右閃,焦急不已,一個不留神被一劍刺在肩頭,痛得它厲聲哀嚎,如嬰孩啼哭,剎那間山野震動,風蕭林嘯,野獸齊哀。

張孟春蹙眉提劍,指向匍匐于地的狐妖道:“你若不害人性命,我決計不會對你下手,如今你數百年修為毀于一旦,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言罷便要動手。

那九尾狐紅着眼,一瞬吓得肝膽俱裂,恰在此時,小銀忽然跳出來攔在它身前,趁此機會,那狐妖一個翻身,鑽進樹叢不見了蹤跡。

張孟春氣急敗壞,“你做什麽要壞我的事?”

小銀畏畏縮縮,顫聲道:“仙姑,我想那九尾狐幾百年的修為得來不易,且它并未做下什麽十惡不赦之事,仙姑,得饒人處且饒人吶!”

“它害人性命,還不是十惡不赦?”張孟春險些氣笑。

小銀徐徐道:“當時我跟着它,知道此事底細,那錢三郎确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惡霸潑皮,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仙姑如若不信,自可親自去查明真僞。”

張孟春白它一眼,“那蘇嫣呢?她不是無辜的嗎?你們主仆一場,你自然替它說話。”言罷,氣哼哼轉身下山而去。

——

月色朦胧,張孟春下了山,一路走到陵頭村口,左思右想,終是打定主意離開此地,可走了才不過半裏路,忽見前方田埂處一個瘦小身影悄然而至,攔住她去路。

張孟春定睛一瞧,不由大吃一驚。

原來那前方所來之人竟是蘇嫣鬼魂,她蕩悠悠來至張孟春近前,面露苦澀,淚流滿面道:“我本已去了陰司報道,卻忽聞你宿了我的肉身,便來窺看。我前世做了惡事,今生命短福薄,身死不怪任何人,只是放心不下我那病弱的爹娘和年幼的繼弟,仙姑既承了我的肉身,還請幫忙照顧家裏,蘇嫣于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言罷嗚嗚啼哭不止。

張孟春見她模樣,面露難色,剛想說些什麽,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呼喚。

“阿姐!阿姐!”

她回過身去,見那黑黢黢鄉村小路上隐隐亮起一盞燭火,那如豆微光飄飄忽忽,狀似鬼火,又過片刻,見是蘇璞踏着夜色挑燈而來,鞋都跑丢一只,不由吃驚。

“阿姐要去哪裏?!”蘇璞哭着撲向張孟春,“阿姐不要走!”

“你如何來了?誰,誰說我要走了?”張孟春小聲嗫嚅,底氣全無。

“不是阿姐對我說的嗎?我睡得正熟,忽被阿姐搖醒,告訴我就此別過,一眨眼便不見了蹤跡,我吓了一跳,便急忙提燈追出來。”

蘇璞口中言之鑿鑿,臉上淚痕斑斑,張孟春見狀,一瞬明白發生什麽。

再一轉身,哪裏還有蘇嫣鬼魂的影子?只剩小銀打着瞌睡蹲在地上,瞧着這一出好戲。

張孟春郁悶非常,心道我用了人家阿姐肉身,如此不辭而別确實不大厚道,可自己急事在身,又不願耽擱,一時真是進退兩難。

她瞧蘇璞哭喪着一張臉,終是于心不忍動了恻隐,暗嘆不如繼續留下修整幾日,而後再尋個合适由頭離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