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孟春身死青牛山 俏蘇嫣還魂夜靈堂
七月盛暑,烈日炎炎,江淮大地,伏旱已肆虐月餘。
徽州府,武陵縣,千裏沃土龜裂成片,偏偏禍不單行,橫卧縣北的青牛山不久前起了一場山火,讓靠山吃山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十裏八鄉都傳說山上藏着旱魃,可司婆法也做了,牲畜也祭了,還是嘛用沒有,最後只得十裏八鄉的獵戶自發組織上山圍獵,卻遍尋不着旱魃蹤跡。
這一日,恰逢陵頭村的獵戶上山巡邏,一行人手持獵叉哨棒蹑足潛蹤,在半山腰搜尋片刻,便往深山裏頭去。
一路上看見燒死的狍鹿兔狐屍體不計其數,兔死狐悲,衆獵戶心存不忍,便邊走邊埋。
過不多時,山間忽然涼風陣陣,天邊遠遠飄來一大片烏雲。衆獵戶引頸觀望,見那黑雲聚攏,以為就要落雨,不由歡呼雀躍。
可眨眼功夫,那天上黑雲倏忽攏進山林,再一眨眼,青天白日忽然飛沙走石,黑霧障目。
一團旋風由遠及近,刮得枯枝亂顫,沙塵肆起,旋風裏隐約看見一青一赤兩道身影糾纏不休。
“有妖怪!”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瞠目結舌的衆人這才反應過來,随即你追我趕屁滾尿流的逃下了山。
旋風中,張孟春正與一只九尾赤狐戰得激烈。
她兩個激戰數十回合難分勝負,那九尾狐累得氣喘籲籲,虛晃一招跳出圈外。
它通身赤紅,碧眼尖嘴,站起來竟有一人之高,身後九條長尾分散開來,蠕蠕抖動,口吐人言道:“你這臭道士,為何總與我過意不去?!”
張孟春執劍而立,柳眉倒豎,“你個騷狐貍,勾引那吳通縣錢家公子,致人精氣衰竭而亡。你若不做下此等殺生惡事,我怎會對你痛下殺手?”
“那錢三郎孟浪好色,就不是塊好餅,我不過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罷了!”九尾狐十個不服百個不忿,據理力争。
張孟春不屑啐它:“你這騷狐貍好個沒臉沒皮,他若犯下作奸犯科之事,自有官府來懲治,何來由你替天行道之說?”
九尾狐聞言不禁冷笑,“今日世道,若等經官,黃花菜都涼了,更何況那沆瀣一氣的一丘之貉?我看你是未經炎涼世态,就當你信口胡謅罷了!我潛心修煉八百年,還有兩百年便可修成天狐,到時便可得道成仙,豈容你這半吊子臭道士指指點點?!”言罷,兩只前爪像人那樣抱拳拱手,虔誠朝天拜了又拜。
張孟春見它如此無禮,本就怒不可遏,又聽它口中說出得道成仙四字,只覺火撞頂梁。
心道我修煉百年尚不能得道,你一個畜生,倒跑來我這裏耀武揚威說什麽得道成仙的屁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舉劍便刺。
她下了死手,直逼得那九尾狐節節敗退,一個不留神,竟被她硬生生削去兩尾,直痛得哀嚎聲聲,震徹山野。
與此同時,一路小隊正往青牛山上來。為首的是山下陵頭村蘇家的大丫頭蘇嫣,別看她只是個正值豆蔻的姑娘,卻天生神力,比村裏那些個成年男人還要力厚十分。
她乃陵頭村五虎将的頭頭,幾個小娃兒聽說青牛山上有妖怪打仗,便瞞着大人偷偷來瞧熱鬧。
彼時日頭西斜,彤雲映天,山崖之上,張孟春正乘勝追擊。
眼看那九尾狐被追的窮途末路,呼哧帶喘,張孟春冷笑一聲,猛地擲出降妖劍,同時掐訣念咒,只見那劍自她手中騰空而起,登時幻化出無數劍影,直追狐妖而去。
那狐妖吓得魂飛天外,慌不擇路間,忽見一小童猝然由前方樹後走出,就是一愣。
張孟春緊追不舍,見前方猝然晃出個人影,也吓得不輕。
糟糕!降妖劍從不走空,那小童在狐妖正前方出現,豈不要被一鍋端了?
不願傷及無辜,她急忙收招欲将降妖劍收回,分神之際,那本來疲于奔命的狐妖見機,猛地朝她甩了下尾巴,眨眼間由巨尾中嗖嗖飛出七柄鋼刀,直奔她要害而去。
張孟春分身乏術,想躲已然來不及,眼見那寒光直撲面門而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只聽得砰砰幾聲悶響,吃痛撲倒在地。
恰在此時,一塊大石嗖的飛向正幸災樂禍的九尾狐,咚的砸在它斷尾上,痛得那狐妖一聲嘶嚎。
轉身一看竟是個瘦削女娃正站在不遠處一手一塊山石向它砸來,氣得七竅生煙,心道好個不知死活的,竟敢砸你狐奶奶?!遂甩甩尾巴幻化成無數長蛇,吐着信子沖向那女娃,将她層層纏繞,大力抛下山崖。
張孟春看見眼前一幕,急得一口鮮血嘔出,一瞬只覺心神渙散,頭重腳輕,心道不好,電光火石間封住自己的三魂七魄,之後全身輕飄飄蕩悠悠失去知覺。
——
彼時日沉月升,光華如練,張孟春猛地醒轉,只覺渾身上下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仿佛縱身一躍便可手摘星辰。
她惶惶然驚嘆,這是升仙了不成?
恍惚間,卻瞟見一旁地上趴着個人,仔細一辨,不由大驚失色,那伏地之人不是自己又是何人?
這才記起自己白日裏被那狐妖所傷,竟殒命于此,不由心生怨恨。
如今肉身損壞,虧得及時封住三魂七魄,雞鳴之前,需得趕緊覓得肉身才成。
想到此處,這三魂七魄一團光球,蕩悠悠朝着山下距離最近的陵頭村而去。
張孟春的三魂七魄是被一陣哭聲引去村東頭蘇家的,她飄忽忽停在蘇家上空,見門裏門外聚了不少人,個個驚慌忐忑議論紛紛。
蘇家堂屋已然布置成靈堂,一個人直挺挺躺在門板上,已然氣絕身亡。
張孟春心思一動,仔細一辨,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這不是白天扔石頭砸那狐妖的女娃麽?竟是被那畜生害死了?!
蘇家此時正亂作一團,一衆人擠在堂屋裏,正戰兢兢瞧着一個頭戴黃冠,身披法衣的矮胖道士做法。
蘇嫣繼母曹氏跪在地上燒紙,一雙眼腫得桃兒似的,身邊跪着已哭成淚人的繼弟蘇璞,此時的他肝腸寸斷,內疚不已,想着若不是因為自己尿急去林中小解遇上妖怪,也不能害得阿姐丢了性命。
陵頭村五虎将的四小虎由家裏爹娘帶着,也站在一旁嚎啕,如今老大沒了,五虎将再也虎不起來。
那道士忙活半晌,直言蘇嫣死得不甘,恐将屍變傷及家人。
蘇家人被唬得不輕,趕緊将銀子奉上,胖道士收了銀子即刻承諾前往長春觀請高人化解。
蘇嫣親爹本有痨病,又遇上如此大刺激,躺在床上起不來,家裏喪事全由蘇家大伯主持。
眼看那老道收拾東西就要離開,蘇大伯趕忙指指門板上的蘇嫣屍體,一臉懼色道:“道長且慢,這屍身如何處理?”
胖道士回身瞅了瞅,眼珠一轉,煞有介事道:“趕緊燒了,免得生出禍患!”言罷,頭也不回消失在夜色之中。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陵頭村民風淳樸,死去之人從來都是入土為安,從未聽說過付之一炬的,不過情況特殊,為了全家十幾口的性命,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蘇家老三朝大哥遞個眼色,老大會意點點頭,兩人鮮有的意見一致,回身便招呼衆獵戶擡屍。
“不行,不能就這麽燒了!”曹氏騰地起身攔在當間,一身孝服在夜風中瑟瑟抖動,脆弱如同秋日粉蝶,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勇氣,直驚得衆人齊齊瞠目。
曹氏乃蘇嫣老爹的填房妻,平日話不多,存在感極低,自打嫁過來,行動坐卧柔柔弱弱,妯娌間暗地裏皆稱她鋸了嘴的葫蘆,不想此刻倒一鳴驚人。
蘇大伯見狀滿臉愠怒,“你又不是她親娘,大呼小叫什麽?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兒!”
“我是她爹明媒正娶的,既然她喊我娘,我就不能對不住孩子!”言罷,曹氏掩面抽泣,衆鄉親見狀,也心存不忍。
蘇璞跳過去擋在他娘身前,瞪着通紅雙眸,似一頭發怒的小豹。“不行,不許你們燒阿姐!”
陵頭村四小虎反應過來也一齊加入守護老大的陣營,朝着那幫沒人味、缺義氣的大人們罵罵咧咧,口水飛射,場面一度失控。
張孟春将這人間百态看個清楚,心道好不容易碰見個齊整肉身,可不能讓他們燒了!情急之下,一個俯沖就要宿入蘇嫣的屍身之中。
一陣電光火石,她的三魂七魄在半空中不知與什麽東西撞了個結結實實。
只見白光一閃,那東西被撞得自半空中墜落當院,結結實實砸在一只瓦盆子上,咔嚓一聲,吓得屋中衆人俱是一蹦,尋聲便往院中去。
這方張孟春顧不得許多,暈乎乎入了蘇嫣屍身,她封住原身七竅,運作內力打通四肢百骸,霎時只覺一股暖流竄遍全身。
庭院裏,衆人壯膽湊頭觀瞧,只見一團白乎乎毛絨絨的東西蜷縮在一堆破瓦盆子碎片裏,一動不動。
大人們個個驚惶不已,蘇璞抄起一根竹竿子朝那白乎乎一團捅了捅,軟乎乎的,似是個活物,又湊近了仔細一瞧,尖尖耳朵尖尖嘴,原來竟是只小狐貍。
衆人面面相觑,怎麽天上下狐貍了?
恰在此時,堂屋中一聲變了調的哀嚎劃破夜空,吓得院中衆人又是一蹦,呼啦啦又往回趕。
長夜晦暗,陰風驟起,但見簡陋的靈堂之上,長明燭随風搖曳,忽明忽暗,白幡飄忽,如鬼魅行走。
衆人一眼瞧見蘇家長媳已然倒在地上撅過去不省人事,一旁,三媳婦坐在地上抖如篩糠,曹氏站定堂央,背對衆人,看不見表情,只看見身子也微微顫抖着。
衆人目光掠過曹氏,只見昏黃燭火下,門板上的蘇嫣不知何時竟直挺挺坐起來,此刻正轉過面無血色的一張臉直勾勾望向衆人。
空氣霎時凝固,蘇家弟兄兩個瞧見面白如紙的侄女和東倒西歪的自家媳婦,只覺喉嚨幹澀,好似被人扼住一般。
“詐屍啦!”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霎時間,在場衆人四散奔逃,一時間哭爹喊娘,混亂不堪。
不知何時,雲翳退散,月升中天,皎潔的月光灑進堂屋,如練鋪地。
張孟春終于神魂歸位,卻只覺身疲神懶,不似往常,這才驚覺自己的三魂七魄不知怎地竟少了一魂兩魄?不由大駭。
仔細一想,暗道不好,一定是剛才着急宿身,撞上個不知什麽的東西,将她的一魂兩魄不知撞飛到哪裏去,想到此處心急如焚,跳下門板就要去尋。
恰時蘇璞懷抱銀狐邁步進屋,呆呆望她,半晌怯生生喊了一聲,“阿姐?!”
張孟春承了原主記憶,知他底細,于是點點頭,垂眸望他懷中銀狐,不由蹙眉。
她見那小小銀狐昏迷不醒,鼻口有幹涸血漬,心下明了剛才撞上的應該就是它。瞧它着實摔得不輕,如今呼吸微弱,再不施救,恐怕命不久矣。
張孟春正心情複雜,忽見曹氏爬過來顫巍巍拉她袖子,顫聲道:“大丫,你,你是人是鬼?”
張孟春瞧見剛才發生種種,心道這曹氏是個心腸好的,雖不是蘇嫣生母,待她卻勝似親生。
想到此處蹲下身,伸出冰涼小手抹去她臉上淚水,溫聲道:“阿娘,我沒死,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