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載:無罪淵, 十洲西極之地,黃昏之時,陰盛陽衰, 大地邪氣湧散, 從高崖裂縫處進入, 可到人間極惡之地。
這裏是罪孽的催生地,是魔物的溫巢, 凡人踏足,魂飛魄散;仙人踏足, 道心盡毀,就連尋常魔物,也得聞風喪膽,退避三舍。
而無罪淵之主,沉淵帝君, 是掌生殺之煞,是人人懼怕的存在。
“醒醒,我們到了。”
冷玉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朝靈迷迷糊糊醒來, 揉了揉臉上睡出來的紅印, 卻見眼前一張俊美利落的臉龐,夜色之中,其人雙目如星,仿佛要把人勾進去。
朝靈盯着十四的臉, 呆了一下, 十四還以為她沒醒, 只是伸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下:“方才是誰吵着要看鳥的?”
聽到看鳥, 朝靈忽然就反應過來了, 手忙腳亂地坐起,伸頭往外面看。
她自小就從話本和傳聞中聽說過無罪淵,就連在民間,要是哪家小孩夜裏哭鬧,你吓她說無罪淵的怪物晚上爬出來吃不聽話的小孩,小孩連哭鬧都不敢了。
而此時此刻,她坐在雪白漂亮的飛天大轎中,兩頭長尾青鳥托着大轎在天空翺翔,華貴柔軟的鲛绡随風而動,風動間,遠處華光閃爍,乍一看竟似人間之景。
她怎麽也沒想到,話本裏筆墨飛揚的屍山血海,實際上竟會是這幅華貴璀璨的模樣。
朝靈探頭俯瞰下方景色,半晌才吶吶回頭,看向身側的十四:“這裏就是你的家嗎?”
為什麽這麽漂亮?!話本果然都是騙人的!!
十四卻道:“栖身之所。”
妖魔不會像人類一樣刻意尋求歸屬感,無罪淵于他,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停歇之地更妥當些。
朝靈卻顯得格外興奮,像是第一次進城的鄉巴佬,這裏看看那裏望望,一會兒說要騎鳥,一會兒又說要下去逛逛,像是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被拐進了魔窟。
進了無罪淵,十四臉上的黃金面具也消失不見,朝靈想起之前在《仙門快報》裏看到的仙門排行榜,心道十四這張臉不排第一都委屈了,又暗喜自己眼光獨到,一猜就中。
因為那張黃金面具下,确實有一張攝人心魄的臉,而除她以外,無人知曉。
在發現這個秘密之後,她心情又好了一些。
“在想什麽?”見她眉飛色舞,十四神色也柔和了起來,朝靈聞言卻搖搖頭,難得沒把心裏話說出來。
青鳥落地,朝靈風一樣竄了出來,十四卻想到了什麽,沒作聲,只默默地跟着朝靈下來。
他應該提前叮囑無罪淵裏那些不長眼睛的家夥,沒事別出來亂逛。
然而他的擔憂還沒結束,下一秒臉色就黑了。
到處都是大紅燈籠,街上,屋檐上,煮餓死鬼的用的砧板,蜘蛛怪的八條腿,全都裹上了喜慶又滑稽的紅。
街上亮堂堂,卻不見一個人影,朝靈心下奇怪間,耳邊卻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聲音,仿佛千萬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
“是她嗎……這是個人類小姑娘吧?看着嫩巴巴的,吞下去都不用嚼。”
“應該就是她,帝君什麽時候給別人做過他的鸾車?蕭護法都沒這待遇!”
“人類小姑娘……看着味道還不錯……嘿嘿……”
“呸!你要是把她吃了,看帝君不卸了你八條腿喂魚。”
朝靈:“……”
“啧,這小姑娘修仙的,以後要是打我們怎麽辦?”
“帝妃要你死,你還不識相點把腦袋獻上?”
“那我能不能留一個?雖然我有很多腦袋,但是不能全砍了……”
吵鬧聲叽叽喳喳,朝靈像是誤入了馬蜂窩,四周明明空無一人,耳朵卻被吵得嗡嗡響。
她上前兩步,走到一個棺材做的水缸前,水缸上還擺着一個骷髅水瓢,水瓢沒放穩,還在水裏嘩啦嘩啦轉圈。
她低頭去看,卻見那水不是別的,竟是血水。
她下意識後退兩步,耳邊卻聽有人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二傻!二傻呢?!早就讓你把你的洗澡水給倒了,沒看見帝妃臉都吓白了嗎?!”
“他在地窖呢,之前打掃的時候他爬得滿地都是血,被母夜叉打了一頓,關到地窖了。”
朝靈還間或聽見嗑瓜子一樣的咔嚓聲,忍不住回頭看十四。
十四看她一臉茫然,又看了一眼裹得亂七八糟的長街,按捺住情緒,上前兩步,溫聲道:“我帶你回去罷。”
十四一開口,耳邊那些聲音就齊齊靜默下來,似乎都畏懼于這位帝君的威嚴,全都縮在角落裏不敢吭聲。
朝靈“嗯”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跟着十四往前走。
她從高處望時,見底下燈火璀璨,以為此處與人間無異,但仔細看來,此地與人間還是有所不同。
賣|肉攤販的砧板上血肉模糊,原本挂起來賣的肉被藏到了桌子底下,只不過藏匿的人大概比較笨拙,朝靈一眼就看得到凸出來的一大堆肉塊。
比如成衣店門口,圍着八臺織布機,地上還留下沒打掃幹淨的,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毛發。
毫無章法亂挂的大紅燈籠,亂貼的對聯,亂裹得紅布,像是為了歡迎某個人的來臨,一群不靠譜的人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通,留下一地混亂,格格不入。
比如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些陰影之下,有一群東西正緩緩游動,随着她的腳步,亦步亦趨,明明僞裝得一點都不明顯,卻還是小心翼翼地跟着。
詭異的長街,詭異的聲音,詭異的景象。
十四大概是擔心她害怕,只寬慰她:“都是些不長眼的東西,他們不會傷害你。”
朝靈卻忽然站在原地,有些不解:“他們為什麽不出來呢?他們是不是不太歡迎人類……”
十四一愣,似乎沒想到朝靈在意的是這個,半晌才道:“無罪淵生出的魔物,大多形貌醜陋,生性兇殘,他們只是怕吓到你。”
朝靈卻搖頭:“沒關系,我不怕!”
她看得出這裏被人認認真真打掃收拾過,雖然成果感人,但自己好歹也是客人,怎麽能嫌棄主人?
十四卻問她:“确定要見?”
朝靈認真地點了點頭:“要!”
虛空中,又傳來一陣炸開鍋般的竊竊私語。
“帝妃居然要見我們……嘿嘿……”
“蕭護法還嫌棄我們長得醜,照我說,人類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醜的東西,我們一點都不醜!”
十四看了一眼朝靈,又看了一眼遠處,半晌才無奈一般:“那你們出來罷。”
“一個一個出來。”接着他又補充。
得到了帝君的準許,暗處蠢蠢欲動的妖魔們都鉚足了勁,推推搡搡着現了形。
朝靈只見離自己不遠處,長了三只手的大漢拎着斧子緩緩走出,一只手裏抓着似雞非雞的動物,想必是賣|肉攤販的老板,醜陋的面容上露出個算得上粗犷的笑:“帝君好,帝妃好嘿嘿嘿……”
朝靈先前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聽他親口說出“帝妃”兩個字,臉“刷”得紅了:“不,你們誤會了……”
十四臉色變了一下,卻沒開口替朝靈解圍,那賣肉的壯漢卻渾然不覺,似乎已經認定了朝靈是他們帝君的人,用多出來的那只手撓了撓頭,笑道:“這是俺之前在熔岩邊抓的鬼雞,帝妃你今天來,我給你殺了炖一鍋……”
他話還沒說完,另一個竹竿似的男子就跳了出來:“呸,臭殺豬的,誰要吃你的破雞,咱們帝妃是一頓雞就能打發的嘛?”
“這是我從阿連身上挖的心肝,吃了大補,帝妃你嘗嘗?”說完就捧出一串血淋淋的心肝來。
朝靈:“啊?!”
那壯漢不服氣:“殺豬的怎麽了?別瞧不起殺豬的,老子急了,連你這破竹竿一起劈了!”
朝靈的重點卻不在這上面:“你挖了別人的心肝,那他怎麽辦……”人還活着嗎?
那竹竿又道:“嗨,他心肝多的是,挖了又長,沒錢了還自己挖出來賣哩!”
朝靈:“……”
眼看着那串血淋淋的心肝就快捧到面前,朝靈盛情難卻,只道:“謝謝……但是我不餓,心肝就不用了。”
“那餓死鬼呢?新鮮的餓死鬼,清湯,涼拌,麻辣都有,帝妃要不要來一點?”遠處又有人怪叫道。
他們一口一個帝妃,還上趕着給朝靈送東西,熱情地緊,朝靈簡直無法招架,不一會兒就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十四求助。
她向來混跡人群,如魚得水,十四哪裏見過她這麽為難的模樣,不僅不主動解圍,反而雪上加霜,抱着手臂看她笑話。
朝靈都快哭了:“十四……”
難不成她真要接過心肝,當着那麽多妖魔的面一口吞下去,以示誠意嗎?
朝靈想想就頭皮發麻,不知不覺又露出那種委屈小狗的表情。
她手足無措站在原地,正打算說點什麽來緩解激湧的群情,身後卻有人緩緩靠近。
“她不能吃無罪淵的東西,”朝靈聽到十四出聲,下一刻,她就被攬進了溫暖的懷抱中,視線忽然被遮擋,又想起還有那麽多人,不,被那麽多妖魔看着,她下意識掙紮起來。
十四卻拍了拍她的腰,貼着她的耳朵輕聲道:“再亂動,待會就要被留下來吃心肝了。”
朝靈立馬不動了。
下面一群五花八門妖魔聽見帝妃吃不了東西,全都一陣失落,看見自家帝君忽然出現,二話不說就把帝妃摟起來,兩個人還說悄悄話,頓時一陣心照不宣的騷|動。
半晌,他們聽見自家帝君道冷冰冰道:
“都散了,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