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發話, 跟在後頭湊熱鬧的衆妖魔也乖乖止步,朝靈任由十四帶着,在一堆躍躍欲試家八卦的注視下, 慢慢離開了長街。

朝靈腦子裏還響着那一聲又聲的帝妃, 心跳地飛快, 擡頭去看十四的神情,對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仿佛對方才發生的事毫不在意。

“他們挺喜歡你的。”十四忽然開口。

朝靈卻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他們是喜歡你,我只是沾了光而已。”

雖然這裏妖魔之氣沖天, 裏裏外外找不出一個帶着活人氣息東西,朝靈卻沒來由覺得親切。

“他們只是怕我,我斬殺過的妖魔,比活人更多。”十四卻不可置否。

當年他從封印中逃出,無罪淵已是一片狼藉, 熔岩烈焰,怨魂惡鬼,全是妖魔狂歡之地, 他花了不少時間, 才把亂象鎮壓下來。

言語間, 兩人已經走到行宮。

和長街不一樣,建在無罪淵最高處的大殿,金碧輝煌,殿門前嵌着兩座比臉盆還大的夜明珠, 甫一入殿, 一個灰衣人就迎了上來:“帝君, 朝姑娘。”

倒是穩重得體, 識趣得很, 正是無罪淵大護法蕭明達。

朝靈一眼就認出這個人:“是你!蒼雲學宮的灰衣人!”

初入學宮時,遇到蒼雲弟子正在捉拿入侵者,當時她湊熱鬧多看了兩眼,還差點和對方動起手來。

蕭明達似乎也想起這茬,心虛地看了一眼帝君,見對方無甚至表情,才道了句“姑娘好眼力。”

朝靈卻忽然反應過來:“所以你當時說的‘替主人送信’……”

十四卻接了話:“是我。”

可是朝靈記得清清楚楚,彼時十四已經混進蒼雲學宮,蕭明達前腳剛走,她轉頭就碰上了迷路的十四。

現下想來,此“迷路”大概非彼“迷路”。

可是到底是什麽東西,讓無罪淵帝君甘願冒着危險入蒼雲尋找。

可涉及無罪淵私事,朝靈也不好開口問,只是把目光轉到了大殿之中。

和金天臺一眼就能看得出的金光璀璨不一樣,十四的行宮顯得更低調一些,大殿內無人,只有明亮的燈光,幾乎算得上空曠。

但很快朝靈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她看見紅木臺上随意攤開的畫作,正是陸霁苦求不得的還陽天君真跡。

地面鋪上的那一層毯子,原料正是用來仙門之中最愛用來制作裘衣的妖獸皮毛。

大殿後有一方暖玉砌成的寬大浴池,鲛绡輕搖,清澈的池水中還冒着熱騰騰的水汽,大概就是十四平日裏休憩享受的地方。

這冷冷清清的無罪淵行宮,無一處不彰顯着“帝王般的享受”六個大字。

朝靈瞪着眼睛逛了一圈,忽然想起十四先前送自己的禮物,拿出貼身佩戴的那枚吊墜。

蕭明達一眼就看見朝靈手裏的東西,脫口道:“這個東西怎麽……”

他話音未落,就感覺到自家帝君投來的不悅目光。

蕭明達欲言又止,朝靈心下了然,知道這是貴重之物,只是不待她開口,十四卻搶先打斷了她的話:“這是你十八歲生辰禮,沒有送錯,也不必還我,這些東西堆在我這,也沒什麽用處。”

他這麽一通解釋,朝靈所有話都被堵了回去,想到吊墜裏的東西,頓時覺得自己脖子也變得沉甸甸起來。

蕭明達心想帝君回來一次就搬空大半個行宮的東西,這次回來大概要搬空另一半,頓時覺得一陣肉疼。

他再也待不下去,只說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以免待會心疼道吐血身亡。

朝靈怕十四生氣,依言收起吊墜,蕭明達離開,大殿裏也只剩她和十四兩個人。

許是方才那幾句胡亂叫出口的帝妃擾人心緒,朝靈覺得自己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氣氛前所未有的焦灼,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的鴨子,翻來翻去,馬上就熟了。

“我寫封信回蒼雲給師尊和師兄,讓他們不要擔心我。”朝靈說完就像逃跑一般,在大殿裏找起了紙筆,十四看她手忙腳亂,只是垂下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麽。

按照十四的說法,蒼雲現下局勢混亂,她去了也不一定要有用,想要追查幕後兇手,最好的辦法是從空堯的誅邪劍開始。

十四以挾持之名帶走自己,一來不會讓外界懷疑到雲間頭上,二來也方便她和十四悄悄調查誅邪劍,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她走時倉促,沒來得及跟宋聞星打招呼。

朝靈伏在案間,花了半天時間才琢磨出一封簡短的信件,交給主動上前的侍女,才在那姑娘隐忍的打量中起身。

十四不在大殿中,想必剛回無罪淵,還有要事要處理,朝靈也不着急,只是一個人在大殿裏繞來繞去,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以行動來掩飾內心的不安。

過了一會兒,替她送信的侍女又折了回來,說信已經派人送往雲間,朝靈聞言松了口氣,心下盤算着等十四回來了該怎麽開口,卻聽那姑娘冷聲道。

“不必再等了,帝君和護法大人正在商量要事,你再怎麽等也等不到的。”

“這樣啊,原來是和蕭護法在一起。”既然有事要忙,朝靈也不打算多問,心下莫名松了口氣。

她想問十四為什麽要替她找流金,為什麽要要上蒼雲,想問十四認不認識大貓,和它是什麽關系。

當初金天臺,她和軒轅赤在金天臺的寝殿,大貓忽然出來救急,等她醒過來後,大貓卻不見了,留在她身邊的只有戴着黃金面具的十四。

她甚至有個荒謬的猜想,但是這個猜想太危險了,以至于她連猜都不敢猜。

十四就是大貓什麽的……想想就會頭皮發麻好嗎?!!!

她還在原地糾結到底該怎麽開口,伺候她的侍女卻好像被她的表情搞煩了,不滿地“啧”了一聲。

朝靈聞聲看她,又有些不解,她總覺得對方的表情裏帶着點說不清的惡意,直到她再開口時,這種惡意就更明顯了:“你不必等了,帝君每次回無罪淵,最先找的肯定是雲護法,兩人多日不見,自然要好好溫存一番,你無事便洗洗睡吧,省得我伺候你。”

“雲護法?”朝靈愣了一下,發覺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出現,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他是誰?”

“我無罪淵除了帝君外,還有兩大護法,一男一女,一主內一主外,這麽說你懂了嗎?”那姑娘對着朝靈笑了一下,朝靈卻覺得這個笑裏帶刺,她不注意就被紮了一下。

她不懂。

什麽叫一主內一主外?

“雖說你得帝君寵幸,但充其量……你也只是個漂亮的爐鼎而已,雲護法追随帝君多年,四處征戰,你又算什麽?”侍女也是臨時從雲護法身邊被叫來伺候一個人類,現下還是一肚子氣,說話也格外不近人情。

朝靈聽她言語之中頗多冒犯,也笑了:“我還什麽都沒說,你就這麽咄咄逼人,你又在怕什麽?”

那侍女沒料到朝靈反駁起來态度會這麽強硬,頓了頓,又笑起來:“堂堂人類,仙門弟子,跟着帝君來到我們妖魔聚居之地,你不圖帝君,難道是來和我們做朋友的嗎?”

她對人類從來沒有好感,對朝靈亦然,尤其是對着她那副天真爛漫的虛僞面孔,她就幾欲作嘔。

朝靈沒想到她的惡意這麽重,聽到她說自己是仙門弟子,也不高興起來:“你管我來幹什麽,我來找十四玩也要你管?”

那侍女卻冷笑一下,不甚溫柔地放下手中端着的衣物,轉頭徑直離開:“行啊,那你一個人玩兒好了,可別打擾帝君和雲護法的好事。”

朝靈:“……”

太氣人了!沒禮貌還亂罵人,那眼神恨不得吃了她,她只是來玩而已,到底招誰惹誰了?!

朝靈盯着面前被扔亂的衣物,心火“蹭蹭”往上冒,但她又不能出去和人家打一架,只能默默抱起衣服,氣乎乎地往浴池走。

走到一半,她又忍不住停下腳步。

她忍不住想雲護法到底是誰,和十四是什麽關系,兩個人現在是不是在一塊兒,如果是,又在幹什麽。

十四從來沒有和她提過這個人。

她只知道十四之前說過沒有喜歡的人,卻沒有說過無罪淵帝君身邊是不是有人主內,有沒有姬妾。

在來這裏之前,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長街上那一堆笨拙又淳樸的歡迎儀式,讓她以為自己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

可方才的女子,滿臉怒容與排斥,張口閉口仙門爐鼎,斬釘截鐵的嘲弄,還有毫不在意的冷笑,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并不受歡迎。

她感覺自己的心很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毛炸了起來,尖牙和爪子也露出來,回頭反擊,卻沒看見踩自己的人到底是誰。

她只看見了另一只貓,在撿她回家的主人腳邊蹭來蹭去。

她讓那只貓別蹭,因為對方只能屬于自己,卻看見主人伸手把另一只貓抱進了懷裏。

明明什麽都沒有承諾過,什麽都沒有應允過,她卻感受到了背叛。

她站在泛起氤氲水汽的暖玉池邊,抱着衣服,心亂如麻。

那個煩人的侍女再也沒出現,她也沒了沐浴的心思,只是自己一個人又坐回案前,看着桌上的筆墨發呆。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想去找十四,空蕩蕩的大殿裏卻沒人理她,想裝作毫不在意毫不知情直接睡去,卻沒有那個定力。

她只是趴在案前,漫無目的地亂塗亂畫,間或擡頭開一眼遠處緊閉的大門,她相信如果十四要幹什麽事之前,至少一定會和她說一聲。

直到大殿裏幾可聞針,桌上的宣紙也被她糟蹋了好幾張,緊閉的大門才被人緩緩推開。

是蕭明達。

對方見她還沒睡,自己一進來就眼巴巴盯着他,明顯是在等帝君。

他糾結了一下,半晌才溫聲道:“朝姑娘,帝君有急事,今晚就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