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已穿上銀甲,除卻自己的氣息,他周身纏繞蔓延的,還有獨屬于魔族陰涼幽重的濁氣。但此刻不同于這股濁氣,引他心神的,只是一個女子暖熱的指尖溫度。

他停駐原地,神情不變,稍稍擡眼,對上司琅毫不藏匿鋒芒的視線。

她很明确,就是要知道他的答案。

宋珩頓了片刻,随即笑意稍展,眉眼間都染上星星點點的愉悅之色,司琅見過他太多次這樣的笑容,好似他看着自己的時候,就沒有一刻有過愠色。

“對受了傷的人,難道不應該貼心關照?”

他語氣輕和,不過半絲力道就将問題又踢回給司琅。

司琅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面色不悅地沉了下去,她松開扣住宋珩的手,冷着臉看了他一會兒,而後別開了頭。

“是嗎?”她輕嗤,“那本郡主便先謝過宋将軍了。取靈花一事,還麻煩你來‘樂于助人’了。”

司琅一番話說得好不諷刺,夾槍帶棒地和宋珩疏遠距離,後者靜靜聽着,也不惱怒,笑容仍在,目光在司琅別開的側臉上流轉,戲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司琅:“……”

司琅活這兩千多年,一向直來直往不拐彎抹角。能動手便動手,與人相争從不讓自己占着下風,像今次這樣被人軟綿綿地回擊,而自己竟毫無還嘴之力的事,還真是頭一回遇見。

但偏偏她又不想動手,動了手自己估計也沒什麽勝算。只能拉着一張臉,不爽地抱臂回身,看見那人已經動作敏捷地上了山崖。

滿壁的荊棘對宋珩來說絲毫構不成阻礙,他立在半空,施展法術斬斷了纏繞住那朵水藍的藤蔓,掌風一轉,冰晶藤棘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整個過程不過眨眼之間,司琅擡眼,再垂眸,宋珩已經穩穩當當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幹淨的手心中躺着冰藍透徹的靈花,柔嫩的花蕊小巧無比。司琅看了看宋珩,又看了看靈花,最後伸手接過,收入了衣袖之中。

瞢暗之境的陣法和幻術都在重生,打開的出口很快就會閉合,靈花已采,二人在這裏的最後一件事算是已經完成。

接下來……便是要徹底分道揚镳了。

出口在不遠處的上空,短短的幾步路,司琅難得凝眉沉默。宋珩跟在她的身側,面色柔和,嘴角輕勾,片刻後,開口問她:“摘此靈花,可是要送與何人?”

司琅聞言,動了動唇,反問:“我不能是自己喜歡?”

“可以。”宋珩笑笑,“但我覺得,你并非己用。”

司琅不悅地抿唇:“怎麽?你很了解我?”

司琅故意放冷語氣,連個眼神都沒給宋珩。

宋珩也不氣惱,只是對她吃了火藥的态度一笑而過。眸光微側,掃過她眉間那一片光潔,稍稍一頓,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

出口就在眼前,身側的人卻突然停了下來。司琅餘光瞥見那身銀甲消失,不知他是否因為她的話而生氣,垂下眼睑,嘴角抿得更緊。

“你易入幻境,一部分是因為心有所念,還有另一部分,是因為魔氣的抑制。”司琅聞聲,驀地頓住腳步,緩緩回身,宋珩悠悠開口,“冰晶藤棘佩戴于身可吸收天地靈氣,調理脈絡,于你确實有用。但你若真的需要,不會等到現在才取。況且……”

宋珩頓了頓,往前半步,輕輕笑着:“我看郡主,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症結所在。”

司琅:“你什麽意思?”

宋珩沒答,徑直朝她靠近。

他輕柔的氣息攜着一片陰影将司琅罩住,她微微擡眼,便能看見宋珩漆黑眼中屬于自己的倒影,司琅的心不可抑制的一跳,随即眉心處就落下了他溫中帶涼的長指。

宋珩輕觸着司琅眉間,垂頭看着她清澈的雙眼:“這雖為魔氣所生的印記,但并非是不好的東西。”

他長指慢慢劃過,帶起些微的癢意和心悸,司琅定定看着宋珩,眼睫毫無所覺地輕顫。

柔和的法力在司琅眉間盤桓,沒有戾氣,沒有痛苦,沒有失控,宋珩将手收回,眉間的光潔下,赫然顯出的是一枚烏色半月的印記。

“莫要藏着它了。”宋珩笑言,“若總是抑制魔氣,再入幻境,我可沒法及時幫你。”

眉間印記顯現,司琅再清楚不過那是什麽。她盯着面前雲淡風輕笑意悠悠的男子,心中有一刻懷疑他究竟是否真的清楚這個印記代表着什麽。

可這不過一瞬間的懷疑,很快又被司琅全盤推翻。

她看着他鎮定自若的面容,想起他的敏銳和篤定,他似乎從來不曾妄言,就如同他從未對她有過偏見。

在這一刻,在這個地方,司琅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心的判斷。

“宋珩。”她揚起下巴,望着他的眼中亮光熠熠,眉頭輕挑,“你成親了嗎?”

宋珩一愣,顯然對司琅突如其來的問題毫無防備,笑容中染上幾分微愕。

司琅壓住嘴角翹起的弧度,半眯着眼笑,淡定地等待他的回答。

宋珩雖然驚訝,但司琅的話尚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內,稍稍怔愣了片刻,就垂頭無奈低笑:“這倒是着實……令人措手不及。”

司琅無暇探究他的笑裏是何意思,也不想再像剛才一般被他将問題踢回,她問得直截了當,簡單明白,不給宋珩一點糊弄的機會。

她看着他,指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宋珩漆黑的眼中閃着點點亮光,靜默着與司琅對視。良久,他無奈輕笑,似是終于向司琅妥協,溫和說出二字:“尚未。”

司琅聞言,眼尾倏地挑起,半眯着的眼睛瞬間彎了一半。

打量了宋珩一會兒,司琅轉身,将手負在背後,道:“好了,我知道了。”她示意了下旋渦出口,“你可以走了。”

宋珩見她如此幹脆趕人,不免失笑:“這是用完就扔?”

司琅答:“算是吧。”

宋珩搖搖頭,故作失意:“是我失策了。”

司琅輕勾嘴角,眼中是藏不住的志高意滿。

深幽的旋渦裹挾勁風,拍打着緩慢流淌的溪水,司琅将石子踢進溪中,漫不經心:“再不出去,你該誤事了吧?宋将軍。”

宋珩淡淡一笑,也知現在是該走了,但臨出瞢暗之境前,還是作了停留。他回頭看向司琅,一雙黑目深邃明亮:“郡主,今後凡事小心。”

天光之下,司琅看着宋珩一身熠熠銀甲,想起在此境初見他時也是這般遠望交談。他笑時柔和中帶着點點戲谑,看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閃,不厭不惱。

與他人盡不相同。

烏色半月的印記在司琅眉間隐隐發燙,恰如那人指尖在她面頰滑過時的溫度,司琅擡手摩挲印記,眼前上空,是宋珩踏入出口的背影。

她知道他要去往哪裏,盡管前路分別,但司琅相信,他們終能後會有期。

旋渦在上方慢慢縮小,瞢暗之境的天色也在緩緩變暗,她定定看了一會兒,随即一甩高束的長發,徑直閃身,跟在宋珩身後,與他一道入了出口。

勁風挂過她的耳旁,如刀刃般冰涼尖利,與來時并無差異。司琅眯眼沉浸,可不料腦中記憶過往,忽然如雲煙般流散飛逝。

王府內蔥綠盎然的山林,幻境中聲聲喚她的女子,還有六界內避她遠之的衆人,這一刻都變為了昏暗中帶着清朗氣息的銀甲,火光裏柔聲淡笑的面容,和黑暗中護她助她的溫柔手掌。

司琅掉落在出口的旋渦之中,卻像是掉落在記憶的陷阱裏頭,抽不得身,難以清醒。

瞢暗之境的幕幕一閃而過,取而代之占據她思緒的,是靜默寥落的人界。

一張張與他相似的臉龐,一個個書寫好的天定結局,還有一世世被她截斷的姻緣紅線。

她憶起她未能等到想等的人,也憶起自己勃然大怒後的失落無助。

記憶在司琅腦中猖獗流轉,卻也提醒着她一切都已過去。陷落的出口不再是通向瞢暗之境外的天地,而是通往那幽水潭中日日夜夜的寂寥。

司琅緊閉雙眼,深知自己陷入了回憶的泥潭,可她偏偏沉溺,不想就此醒來。

夜色昏暗,卻無火光暖意。司琅蜷着身子,只着□□,隐在黑暗角落。月光淡淡灑下,照不亮另一彎沉寂半月。

恍惚之間,司琅記起,好似那短暫的相識日子裏,她竟連名字都忘了告訴與他。那些随着情根一同流逝的前生牽絆,從此往後,便只有她一人知曉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在構思書的大概內容時,我最想寫的就是回憶這部分了,因為很多藏在心底的,已經過去的事物總是最美好的。不過再美好也得結束嘛,不然作者我得寫到頭禿(尴尬)……

當當當當!回憶到這裏算是完成,下章開始就是現在進行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