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奪了你的身子,每每見到嫡姐,少不了與她刀劍相向。連帶着淩煙閣裏的武官們也分成了兩派,劍拔弩張,你進我退。

這日我與嫡姐鏖戰正酣,忽聽到威嚴的女聲:“住手!”

是戚香鯉負手而立,怒目看着我與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妝花長襖、鴉黑麒麟馬面裙,額前一痕朱砂紅抹額,手中把玩着兩只核桃,頗有氣勢。

戚香鯉将核桃掼在地上,語氣更怒:“都給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淩煙閣商讨事宜的正堂,門前擺着兩只紫銅獅子,堂內則陳列淩煙閣的各色刀劍武器、飛镖匕首。

我一言不發地跪在黑暗裏,嫡姐則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翹檐,使我意興闌珊。

嫡姐一襲蜜合色(1)刺繡暗紋短襖,頸間環着金邊翡翠璎珞,越發顯得肌膚雪白,眉目端麗。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塵埃。

戚香鯉肅凜道:“就為了那麽一個男人,你倆在淩煙閣明争暗鬥,像市井無賴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殺了那男人,換個清靜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親萬萬不可!鶴之何其無辜!”

我卻一言不發。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總能将你保護好,不讓任何人染指。

戚香鯉狠道:“你們兩個,今兒就把這事兒給了了!再敢在淩煙閣打擂臺,老娘剝你們的皮!”

雨聲更厲,瑣窗外忽傳來一聲“妻主何必動氣”。正是戚香鯉的正夫趙谏。

見嫡姐跪在地上,趙谏甚是心疼,連忙過去扶她:“嫣兒!怎麽惹你娘動氣了?快起來!”

他們三人親密無間,皆無視我的存在,仿佛我是個香爐。

嫡姐道:“戚尋筝奪了我的人,欺辱嬌弱男子,寡廉鮮恥!”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寵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鯉與趙谏交換了好幾個眼神。随後她一壁品茶,一壁威嚴道:“此乃後宅之事,本媛一個女人家不好插手。這仙鶴公子的歸屬,便讓主君斷一斷,該屬于誰。”

趙谏優雅地坐在羅漢床的另一側,保養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點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聞,仙鶴公子名滿天下,是讨女兒家喜歡。不過,他身子嬌弱,不容易生養。”

嫡姐鄭重道:“無論他是否容易生養,我此生只會娶他。”

趙谏将點好的茶遞給主母,道:“嫣兒你是姐姐,理應謙讓妹子。再說,仙鶴公子的身子都被尋筝奪了,男兒家的青白最重要,他這輩子都是尋筝的人了。你們無緣。”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親,正要辯駁,卻聽戚香鯉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從今往後,仙鶴公子便是尋筝的人了,你便斷了這個念想。”

我低頭謝恩,心中滿是冷意。這對夫妻打的好算盤,看似照顧我這個沒有身份的庶女,實則他們不願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斷給我。

于戚香鯉而言,嫡姐是她精心養大的女兒,是她的繼承人。我不過是她與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緣的證據。

下朝之後,我從密道潛入長帝姬的府邸。

趙嘉雲正在看戲,一出《完璧歸趙》演在戲臺上,好生熱鬧。見我前來,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個多情種,為了個男人,竟給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幾年,線索早就斷了,難為高媛竟能尋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翹着二郎腿,十分閑适的模樣:“線索是下官從吏部尋到的,徐家收受的賞賜,一樁樁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記錄。”

趙嘉雲抿茶道:“俗話說投桃報李,本殿助你為徐家平反,你拿什麽報本殿?”

我把玩着汝窯青花小瓷盞,笑道:“尋筝但憑殿下差遣。”

趙嘉雲将茶盞擱下,蒼老的手指撫摸懷中少年緞子一樣的肌膚,待價而沽似的:“過幾日上朝,你将段家謀反的證據呈上來,助本殿滅了段家。”

戲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銀兩下賞,臺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從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趙嘉雲。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這是劇毒的痕跡!

“護駕!快!”

“有人要刺殺殿下!”

趙嘉雲眸中一沉,沉着冷靜,将懷中少年推過去,生生擋了這一刀。少年頃刻斃命。

在少年斃命的同一瞬間,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斷了聲息。

是我将青花瓷盞握碎了,發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斷了這小生的性命。随後我伸了個懶腰,将紫紅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滅段家?這有何難。”

長帝姬說得不錯,我苦心平反徐家的舊案,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側沒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難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見到他們,不要日日那麽傷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樂處銷金窟。鄞都有八大衣莊,錦繡衣莊是其中翹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貴公子,專愛往此處做衣裳。

今日有暇,我便也裝一回體貼妻主,帶你去錦繡衣莊量體裁衣。

因我未換下官裙,只在墨綠睚眦長襖外披了件貂皮坎肩,解了上朝時拘束人的牡丹髻,不梳不盤,任由三千青絲流瀉到腰間。錦繡衣莊的掌櫃還以為我是帶人來辦差的,忙笑着迎過來:“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輝,蓬荜生輝啊!”

“我家高媛是淩煙閣千戶!”

“你這掌櫃怎麽當的?連我家高媛都不認得!”

“你怕什麽?我家高媛不來尋你的麻煩,是來給房中郎君裁衣裳的!哈哈哈!”

“你聽好了!我家高媛姓戚,尊名尋筝,是閣主的親女兒!”

不提我的尊姓大名還好,一提起來,掌櫃吓得渾身打顫。鄞都人都說我戚尋筝“睚眦必報、手段陰狠”,簡直是一匹瘋癫的孤狼。

我喝了一口人家的茶,和善一笑:“你不用怕,本媛來這兒不為查案,只為給家中郎君做兩身衣裳。”

随後我往衣莊裏看上幾眼,更和善道:“把好料子都拿出來罷。”

你斂袖立在一旁,弱柳扶風的模樣,也不言語什麽。想來是跟我這麽一匹不講道理的狼出門,有億點點丢人。

掌櫃喚過一個梳着雙髻的姑娘,想必是衣莊的夥計:“靈兒,有貴客,快!請到後頭去!”

靈兒在前頭引路,一壁介紹那些可值萬金的綢緞,一壁用烏溜溜的眼睛打量你的美色。任誰見了你仙鶴公子,都挪不開視線。

掌櫃亦道:“喲,老朽做了半輩子綢緞生意,自诩見識不少。今兒第一回 見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氣!”

我坐在一旁的官帽椅(3)上,含笑看你挑選錦緞。你的目光從第一匹劃到最後一匹,無論如何花團錦簇,你都不甚感興趣。

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我想把你要的,想把這人間幹淨之物,想把這人間美好之物,一一送到你身邊。

可你偏偏不肯要。

靈兒懷中抱着幾匹錦緞,流光溢彩,見之忘俗。掌櫃拂袖介紹道:“這是雜珠錦,這是鴛鴦緞,這是朱雀绫,這是牡丹緞,請高媛與郎君挑一挑,可有看過眼的?”

你立在窗前,下巴微低,一縷青絲被風吹起,半遮柔和的眉眼。

我心尖微漾。

你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都好。”

你不喜歡我,所以我贈的綢緞都好。你說都好,其實是都不好。

我危險地看你,以眼神傳達威脅的意味,玩味地無聲咀嚼這兩個字:“都好?”

你受了驚吓,眼眸水淩淩的,猶如山林間的小鹿。沉吟片刻,你撫摸一匹水綠的織金綢:“買兩匹顏色淺些的,我們走吧?”

我将茶盞擱在紫檀镂空茶盤上,朗聲道:“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鶴公子,取吳陵緞來。”

吳陵緞乃是人間最珍貴的衣料,出自江南吳陵,每年只得百餘匹,非萬金不得購。便是宮中得寵的侍君,也以身披吳陵緞為傲。

當年戚香鯉與父親風月情濃,曾贈給父親一匹吳陵緞,哪怕他流落蜀中時,也将這緞子壓在箱底,不肯當換銀錢。

我不是戚香鯉。她将父親捧在手心,又棄若敝屣。我既然憐愛你,便一輩子都将你捧在手心。

掌櫃親自将吳陵緞捧給你,任你挑選:“這些啊,都是剛從吳陵送來的,連丞相夫郎都稀罕的愛不釋手,訂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這上品錦緞,可要傾倒鄞都了!”

你眸中含情看着我,不知在思忖些什麽。

我取出懷中銀票,拍在案上:“只選你喜歡的,多少我都買得起。”

銀票是師娘留給我的,足有九百萬兩,是浮戮門在苗蜀經商的積蓄。這些銀子,夠買下萬兩吳陵緞。

掌櫃、夥計、屬下都驚訝地看着我,她們料不到我這蜀中來的粗野女子出手竟如此闊綽。

你驚道:“你何來這麽多銀兩?”

我湊過去,輕咬你白玉似的耳垂:“你妻主家財萬貫,養你十輩子都夠了。怎麽,還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今日如此張揚,不為讨人羨慕,只是為了拐彎抹角地告訴你,戚尋嫣能給你的,我也能給。

夥計嘆道:“老天,今兒我算是開眼了,這麽大的銀票,夠我吃一輩子了……”

“哎,人比人氣死人,我掙上十輩子,都掙不着幾萬銀子啊!”

你卻将桌案上的吳陵緞推開了些,靜靜道:“我不喜歡吳陵緞,回府如何?”

銀票都取出來了,豈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含笑搖頭,玩味兒道:“不喜歡也得給我買。”

你退了退,眸色怯怯看我:“高媛這是強人所難。”

我長長久久望在你身上:“我想看你華衣貴氅,珠翠滿身;心無缺憾,平安喜樂。”

言罷,我扣住你的手,湊到自己唇邊,虔誠地吻了吻。

不料出門買幾身衣裳,也能遇到鄞都人人津津樂道的海家姑娘。海棠春陪着她爹挑衣料,正無聊間,忽見到了你,她當即露齒一笑,笑出一對兒圓圓的酒窩:“好個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兒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有些害怕,當即退步躲在我身後。

我起身護住你,攔在她身前:“姑娘好大的膽子,敢看我戚尋筝的男人。”

海姑娘又是一笑,福身行禮:“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給戚高媛賠不是了。”

你颔首道:“無妨。”

海棠春她爹是鄞都有名的悍夫,出身富商李氏,名喚李觀今,嫁給她娘多年,她娘一個寵侍都不敢納。

李觀今望之四十許人,面有美髯,五官精厲。他擱下手裏的描金折扇,一掌打在女兒後頸:“過來!別給老子丢人現眼!”

海棠春不敢違逆父親,連連告饒,随後父女二人便去裏間挑選衣料。看言談舉止,這對兒父女倒像是一對兒活寶。

你靜思須臾,挑了兩匹顏色淺淡的吳陵緞,與我道:“這個。”

比量尺寸時,無需夥計測你的腰身,我随手便能指出你的短長。你我日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關于你身子的每一寸,我自然都知曉得清清楚楚。

你的腰身很纖瘦,我抱入懷時,都會擔憂,會不會無意中把它折斷。

随後我又想,倘若你懷上我的子嗣,興許身子會豐腴些,不那麽弱柳扶風,惹人垂憐。

離開錦繡衣莊時,聽到海棠春的聲音從秋簾內飄出來:“托買吳绫束,何須問短長,君身妻抱慣,尺寸細思量。”

我笑看向你:“行了這麽多回周公之禮(4),我知道你的長短,你也該知道我的深淺了。”

你羞得不敢擡頭,低聲道:“高媛不許再說了……這麽多人都在……”

我起了興致,越發想逗你:“那又如何?如今滿鄞都,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羞得失神,不曾留心足下,恰好路過一叢長着青松的白石,不慎崴到了腳。我連忙将你攔腰抱入懷,不顧你的驚喚,一路将你抱着走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