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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豐收到姐姐來信,說祖母生病讓他速歸,可并沒有說生的什麽病。正豐想一直以來祖母身體康健,定是上次答應她這個月回家,自己卻忘記了,她等着急了,要騙他回去。他心裏怪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回家的日子錯過去了,害她着急,便急沖沖地趕去火車站,買票回家。

正豐上了車,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很好。自己來的早,又沒有人送站,輕松自在時間從容。他把剛買的報紙放在小桌上,這一路上就要靠它解悶了,又放好行李,坐了下來。車窗外站臺上,沒有人送的旅客都面無表情地直接上車。有人送站的旅客則都在站臺上說話,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話不在家裏說完再出門,非要留在站臺上說。人們戀戀不舍地相互叮咛,上演一幕幕的離別戲,等着最後那聲催旅客上車的哨子。

這時,幾個送別的人引起了正豐的注意,準确地說是一位夫人的氣質吸引住了正豐的眼睛。那夫人正好面朝着正豐這邊,她舉止優雅,就連送別時略帶愁緒的臉也愁的別有韻味,甚至眼睛裏亮晶晶的淚花都是美的。正豐立刻拿出速寫本,刷刷地勾勒起來。夫人的對面是個女孩子,她身着洋式裙子背對着正豐。正豐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感覺是萬般的不舍,酷似母親送女兒出遠門的樣子。這也讓正豐想到母親也是每次都百般叮囑自己,自己卻并不以為然,覺得母親大可不必如此,沒多遠的地方,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看來,同樣距離的分別,在母親的心裏和兒女心裏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在祖母心裏的感覺可能更甚一層了。站臺上的情形,讓正豐第一次用另一方式看母親和祖母。想到這,他有點悵然,也不知畫的是送站的夫人,還是自己的母親。正豐邊看邊畫邊想,随着一聲哨響,旅客必須上車了,那對母女只得分開,女兒上車,母親揮手道別。正豐抓緊時間将剛才的印象畫到紙上,沒有注意到對面的座位有人來坐了。

“你畫的很好啊。”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飄過來。正豐扭頭一看,一張明媚的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女孩身上的洋裝和那張酷似站臺上夫人的臉,讓他斷定,她就是和夫人告別的女孩子。

“是你?”正豐驚喜道。

“你認識我?”女孩有點驚訝地問。

“對,哦,不。”正豐被自己的又肯定又否定的回答逗笑了,“我是說剛才在站臺上見過你。”

“站臺上?我們見過嗎?”女孩子似乎在搜索着剛才的記憶。

“哦,對,你沒看到我,我也沒看到過你。”

“到底是見過還是沒見過啊。”女孩笑了起來,正豐為自己說的語無倫次亂七八糟感到尴尬,把自己都搞糊塗了。

“你畫的是我媽媽。”

“對,我是在這裏看到你們的。”正豐指了指座位,“我是想說,我看到你了,但看到的只是背影,我叫胡正豐。”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正常說話的開關,笑着對女孩介紹自己。

“王一方。”女孩大方地說着在對面坐了下來。

看到小桌上的報紙,王一方說:“你帶了報紙上來啊,新的嗎?”

“是,上車前買的。你先看。”正豐拿起報紙遞給她。

一方邊打開報紙邊說:“謝謝,我是急着看副刊的。”

“你喜歡看副刊?看小說?”正豐猜到。

“是啊,喜歡看小說連載,散文游記都喜歡。”一方道。

正豐聽了,像似遇到了書友說:“哦,是麽,那麽我們的興趣很相似了,我也喜歡看連載,我媽媽也喜歡,她早年就是通過連載看的《春明外史》。她現在也愛看畫報,我也帶了《良友》,《玲珑》”正豐驚訝自己怎麽說出了“我們興趣像似”的話,不過已經說出去了,收是收不回來了。

一方聽到他提起了雜志的名字,從報紙上擡起眼說:“你還帶了《良友》《玲珑》?”

正豐接着說:“家母喜歡《良友》,她從第一期就開始買了。我是耳濡目染,早早就看到了。她還說,如果我晚出生兩年,也會讓我去參加那個健康寶寶活動呢,哈哈,她簡直就是《良友》忠實讀者呢。”

一方細看了正豐一眼,好像在猜測他是小寶寶時的模樣,說:“那你肯定能進前三的,哈哈,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讓你母親很自信能拔頭籌。”

“說笑而已,你可別笑話。”正豐謙虛地說,他奇怪自己怎麽把這個說出來了,他還從未跟別人說過呢。

一方沉吟了一會兒,說:“良友的首期是二六年,封面是胡蝶。”

正豐眼睛一亮,覺得一方跟自己真是有很多一樣的地方,說:“你也記得!對,那時她還是電影學校的學生呢,看現在,大紅大紫了。”

一方同意道:“氣派完全不同了。”

正豐想起家裏的一大堆雜志,說:“是啊,那時我家在上海,搬家的時候母親也還沒有舍得把畫報丢掉呢,都搬了回去,現在都還在。”

“所以,你每次都回去都買新的帶給她?”一方問道。

“對,而且想着在車上可能會無聊,也可以翻翻打發時間。不過看來現在不用了。”他帶着笑意看了她一眼。就像剛才後悔說出“我們興趣像似”一樣,他現在後悔說出“看來現在不用了”。

“你是學畫畫的嗎?”一方問。

“是。”

“學畫畫的人,不覺得看這種東西很俗氣不夠高雅嗎?”一方又問。

“不會啊,我倒覺得它好就好在什麽人都看得。我還在想畢業後,先到那裏謀份差事也不錯呢。”正豐毫不掩飾自己對雜志畫報的喜愛。

“其實它的創辦人伍聯德也算是白手起家的,之前不過是個小學教畫畫的,以你的學歷比他要強好多,何不以他為榜樣,也創辦一家畫報。”一方道。

“是麽?這個我倒不知道。”正豐驚訝一方竟然知道創辦人的事,“我還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畢業後還是先謀份工作,再看自己是不是有那種才能,不是有學歷就能幹的。”

“那倒是,他也是失敗過的。”一方說,又說,“我一個女性朋友正在籌辦一家雜志社,旨在提高女性的獨立意識,為女性提供工作機會。”又問, “你畫中國畫,還是西洋畫?”

“之前學中國畫,現在以西洋畫為主。”正豐答道。

“我很有興趣,看看你們怎麽畫畫,你能帶我去你們學校看看嗎?”一方大方地問道。

正豐興奮地答道:“當然,非常歡迎!”

“那好,等我回去去找你。”一方笑道。

胡正豐心裏欣喜,和她聊的很是開心,她談吐大方,接受時尚流行的東西,沒有扭扭捏捏的小女兒态,很讓人舒服。心裏不由自主地把她和明芝比較,覺得明芝跟她一比,明顯還是個小孩子。突然,一個念頭閃了出來,我要是說給她畫張肖像,她會不會拒絕呢,嘴裏不自覺地說出,

“難得遇上你這樣既端莊優雅,又落落大方的人。我有個想法,不太好意思說出來,”

“這誇的有點假了吧,有什麽不俗的,優雅也不過是另一種俗氣而已。有什麽想法說出來就是了。”心裏卻想,他還是學生氣,不知俗和雅不過是一回事,不同的人群自有不同的俗氣,不過是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看法。等你進了這群人之內,就發現他們都是庸俗的,而看另一群人是雅的了。

正豐小心翼翼地說:“不,是真的,我是說,我可不可以給你畫幅肖像?”

一方有點吃驚:“現在?”

正豐見一方沒有拒絕,心裏安慰:“對,現在,素描。”

“可以啊,不過之後,一定是要給我的,你不能自己留着,或賣給別人。”一方說出自己的條件。

“當然。” 正豐爽快地應道。

“還有,我不會付你錢的。”一方加了一句。

“當然不用。如果你覺得好,可以推薦別人找我來畫,我可以掙他們的錢。”正豐狡猾地笑了一下說。

“現在都拍照片了,沒人推崇畫像了。”一方替正豐遺憾。

“是啊,我這麽想,所以我也想學學照相。”正豐道。

“你要是想學,我倒是可以幫你。”一方說,“我就有一架相機,可以借給你試試看。”

“真的,太謝謝了,一定回去麻煩你的。”正豐沒想到這女孩如此大方。

正豐兩眼放光,這個女孩子果然不一般。他邊說邊拿出了筆和畫本,開始畫了。

“那你一定是懂得照相技術了?”正豐問。

“談不上懂得,也是剛學不久。”一方謙虛道。

正豐心裏竊喜,她也剛剛學,那麽自己就可以跟她一起學了,沒想到竟然能遇到如此興趣相投的人。

臨近下車的時候,正豐和王一方彼此留了電話號碼。

“很樂意給你做導游。”正豐希望在南京的時候能和一方再見一面,陪她玩一天。

“謝謝,你還是好好陪你祖母吧。我姨媽家裏有好幾個表哥表姐,陪我的人很多呢。”王一方謝絕了,“我大約在這裏玩兩周,等回了上海,我們再聯系。”

“好,兩星期後,我找你。”正豐道。

正豐看着王一方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認識了一個和同節拍的人物,兩眼閃亮,嘴角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