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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病并不嚴重,她不過是見到了愛吃的東西,一時貪嘴,多吃了兩口,鬧了肚子。人老了,身體沒本事消化那多了的兩口。就像祖母自己說的: “肚子就像個小磨盤,把吃進去的東西呀磨碎了磨爛了。老了就是,這磨盤也轉不動了。”她還說:“老了,就是不行了,什麽都不行了,多吃兩口也不行了。”老太太難受了兩天,餓了兩頓,也就好了,下決心不再嘴饞。等正豐回了家,看到的已經是個沒有病态活蹦亂跳的祖母。

自從姐姐婉清給正豐發了信,祖母就天天數着日子,她準知道正豐收到信會立刻回來的,她的感覺好像正豐離家好幾年了似的。她四處查看,到處吩咐。喊來老傭人楊媽,不止一次地叮囑:

“準備好他愛吃的菜還有點心,鹽水鴨,鳳尾蝦,松鼠魚,都別漏了。”

楊媽是看着正豐長大的老媽媽,知道正豐回來也是喜笑顏開,笑着回複道:

“老太太,您放心吧,都記得,記得。還有蛋燒賣呢。”

“對,蛋燒賣,蛋燒賣,他愛吃。”祖母重複道,又補充說:“還有蟹黃湯包!對,蟹黃湯包!他也愛吃。”

“好的,好的,老太太。”楊媽忙不疊地答應。

正豐一踏進家門,母親許令儀和姐姐婉清已經迎到了院門口,親親熱熱地拉着他一起去了祖母那裏。祖母則手裏拉着正豐,眼睛看着正豐,恨不得将目光變成一條繩子,拴住這寶貝孫子,別離開自己的一左一右。她看着正豐喊祖母,她笑了;笑着笑着卻又流出淚來。婉清是懂得祖母的,她一定是看到了孫子又想起了兒子,想起了兒子,又會想起了丈夫,祖母真是可憐。

“令儀啊,你怎麽就同意正豐去了上海呢。讀個書非要跑那麽遠啊,我們這裏的學校也很好,先生也很好,不比上海的差。婉清在這裏也念的很好的。”祖母埋怨道。

許令儀聽了尴尬地看看婆婆。

“這怪不得母親的,您知道她是抵不住我磨的。”正豐笑道,又道:“既然在哪裏都可以念,就趁着年輕走遠一點喽。”正豐貧嘴道,“我要是天天在你身邊,你就不會這麽想我了,你就會挑我的毛病,說我淘氣,弄亂了這,搞壞了那。你每天看到姐姐,是不是總想批評她呀。就是因為我走的遠,你才想我啊。”

“我沒有批評她啊。你問問她,我有麽?”祖母反對道。

“不用問我都知道,你會說,看你的字寫的還不如正豐,看你就是不行,正豐要是在家就好了。是不是?”正豐誇張地模仿着祖母的樣子語氣,指着姐姐說。

祖母拍着他的腦袋笑道:“去了上海,就學得這樣沒大沒小了。跟那些洋人學的嗎?說是上海的洋人特別多,是不是啊?”祖母道。

“看,我帶回來幾樣洋點心,給您老人家嘗嘗。”正豐說就要走開去拿。

祖母拉住他說:“你不用動,讓她們去拿。”那樣子好像正豐不是去拿點心而是要逃跑似的。又說:“這裏也有的,大老遠的帶這些,費那個力氣。”祖母笑道,“我這肚子剛好,可不敢吃了。嘴沒老,還饞,還能吃,肚子卻老了。”說完,她自己先笑起來。

大家七嘴八舌地哄她說,“你沒老。”“能吃才是福。”

“多在家待幾天,不要走的那樣急。能呆幾天啊?”這才剛進門,祖母已經開始擔心他要走了。

“一星期。”

“怎麽只一星期?”祖母不滿。

“一星期不少了,還不是放假時間呢。等考了試放假,就有時間了。”正豐說。

“畫畫也要考試?別累着,你就是學着玩的,又不是指着它吃飯。”祖母把畫畫只當成是修身養性的,又囑咐道:“你很有福氣,有你大伯和大哥二哥管生意,你就可以随便了。別忘了要去看看他們。”

“不會忘的。祖母,你不知道,畫畫的也可以做成大生意的。”正豐道。

“能嗎?”祖母懷疑道。

“能啊,可以做報館,出畫報。”正豐想起一方的話,覺得自己的視野開闊了好多。

“那也不用你做,回來陪我就行了。上海有什麽好,家裏多好啊。喏,不要和那裏的小姐交往,一定要回來訂親,在這裏結婚。”祖母一下子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大家笑了起來。

“她最擔心你會在上海找女朋友,怕你不回來了。” 婉清說。

“前兩天,她還跟我說一定要留心在這裏給你物色個小姐呢。”母親道。

“啊?”正豐吃驚地看着祖母,心裏想這上海還嫌遠,自己還想出國呢,看來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他不想談論自己親事,便說:“我有個很有意思的事告訴你們。”然後,他就把明芝被跟蹤的事講了一遍,算是轉移了話題。

“上海這麽亂啊,一個小姑娘被跟蹤,多可怕啊。還是回來念書吧。”祖母說。

“你別給祖母講吓人的事。”婉清道。

“結果呢?”母親問。

“結果是,跟蹤她的人,是他父親的朋友,說是想見她的哥哥。”正豐說出結局。

“直接去家裏問不就行了,怎麽卻跟蹤她?”婉清說。

“我們也這麽想呀,為什麽不去問她媽媽?跟蹤一個小姑娘。那個納先生說,因為她媽媽改嫁了,去她的新家找她不合适,不想給她們添麻煩。”

“後來呢?”

“後來,我告訴他她哥哥出國了。讓他想找也找不到。”正豐得意地說。

“你?你也參與了?”母親問道。

“他到學校門口等,我們都在。”

祖母聽完說:“上海還是不如家裏,你一個人在那裏,真讓人不放心。”她撫摸着正豐的手說:“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簡直是一模一樣,”淚也跟着落了下來。

第二天,正豐說要給祖母畫像。

“你先不急着畫像,之前不是已經畫過了。來,就坐在我邊上來。”祖母伸出手,正豐過去,拉着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的手很老,皮膚很薄沒有彈性。他還是第一次仔細地看祖母的手。

小時候,正豐經常會在奶奶房裏尋寶,把她的東西翻亂,總會發現什麽沒見過的玩意兒,奶奶會說:“哎喲!你怎麽把它翻出來了!”接着她會說一大段話,講那個東西的故事。奶奶會拉他到桌邊,“別翻了,你也該累了,休息一會兒,吃點心。”然後把點心點心喂到正豐的嘴裏。那時,這雙手是什麽樣子?正豐完全不記得了。

“之前畫的不夠好,我再畫一張。等我畫完,你再和上次畫的比一下,肯定要好很多。”正豐抱着奶奶的手臂說。

“好,肯定是越畫越好的,我知道你會越畫越好的。”她笑道,“你呀,樣樣都像你父親,他小時候也是愛畫的。”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正豐看出她微笑的眼睛裏,深深地藏着傷痛。當年她突然喪子,接着又喪夫,那得多痛!正豐看着奶奶,覺得她好了不起。

“他也學畫畫?”正豐問道。

“沒有真的學,也沒想到讓他特意學。他學寫字的時候呀,寫着寫着就不好好寫了,玩了起來。把墨塗滿了紙,有粗有細,還有圈圈,告訴我這是樹,這是花,那個是蝴蝶,呵呵,我也看不出來哪個是樹,哪個是花和蝴蝶,只是胡亂地答應,好好好。”祖母完全沉浸在了回憶當中,

“他又問,我畫的像不像?我就說,像像!那你能看出蝴蝶的翅膀嗎?我指了一個地方說這裏。他說,不對,那個是花,這個是蝴蝶。”奶奶說着笑了起來,正豐也跟着笑了。

“最後,你看出來了嗎?”正豐問。

“沒有。”奶奶笑道,“就是幾個圈圈。後來,那個教書先生教了他畫竹葉子,他就畫了好多黑竹葉子,呵呵。”

“哦,那個先生還會畫畫?”

“也不會,就只會畫兩筆竹葉子,別的不會了。”奶奶說完又笑起來,“你就像他!現在好了,你可以專門學畫呢。”

“爸爸的字也寫的很好看的。”

“是,他的字是好看,過年時,家裏的對聯,鄰居的對聯都是他寫的呢。”奶奶的語氣裏充滿了驕傲。

“那時,家裏的生意很興隆的,你祖父很忙。你爸爸從懂事就被你祖父帶到店,讓他看着學着。你爸爸學的是真快,你爺爺經常回來跟我說你爸爸的故事,怎麽幫掌櫃的算賬啦,怎麽幫顧客買東西啦。有人買了東西又後悔了,他怎麽說的啦。那時你爺爺就說,兒子很快就會做了,會比他做的更好,他可以早點安心養老了。”

“後來,他要出去念書,說上海好,就去了那裏,還學了洋文,不肯回來,說上海比這裏好。也不知道那裏有什麽好,哎!”奶奶嘆了口氣,肯定是後悔放兒子出去了。果然,她說:“就怪你媽媽。”

“怎麽怪起媽媽來了。”正豐疑惑地問。

“你外公家有個親戚從上海來串門,說上海如何如何的好,這也好,那也好,還說了一堆我們都沒聽過的東西,講得你爸爸媽媽心都飛去那裏了。還勸你媽媽,這麽小不急着結婚的,上海的女人都不早早結婚了,女孩子也要讀書,讀更多的書,看更大的世界。還說,上海之外還有什麽外國的,我也沒記住名字,反正就是勾着他們往外跑。你媽媽就鬧着你外公外婆要去上海,你爸爸也跟着在這邊鬧。後來就都去了。”

“奶奶,你這麽說,是不是自己都覺得偏心啊?”正豐歪着頭對奶奶說,“那肯定是我爸爸先動心的,先鬧起來的,也肯定是爸爸慫恿媽媽的吧,怪不得我媽媽啊。”正豐替媽媽辯解。

“那倒是,你媽媽沒有那麽多心眼子。不過也是怪她,要不是她家來了那麽個親戚,也不會有那麽一段兒。”祖母不講理起來。

“那也怪不得媽媽,要怪就怪外公,是他的親戚吧,怪他怎麽會有那麽個親戚。”正豐笑道。

“你是你媽媽的好兒子,知道護着她。”奶奶說,“其實我也不是埋怨她。”

說了一會兒話,老太太似乎說完了,正豐坐到對面去了她也沒有再攔着。正豐邊聽祖母說話,邊拿起筆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