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回頭看着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裏嚼着,附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咱也随她去罷了……”
我聽着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裏埋着,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馊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麽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讪讪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裏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衆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着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衆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衆人都吓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裏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麽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癫狂,在地上來回滾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糊口……”
差役一邊打着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着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衆人都傻了,當着衆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鏈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麽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裏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悵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飯,又看着那水盆及裏面的豆腐,終于嘆息一聲,拿上水盆并帶着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裏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着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并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裏跑出來的,所以心裏懷着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挂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難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會祭一回“豆腐菩薩”。大多人口中不說,但實際祖輩口中傳下的,那豆腐菩薩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燭之外設三茶六酒,豆腐與鹽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還用五斤以上的豬頭一個,熟而薦之,上插竹筷數雙,又雞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着差役帶那人走過,才當着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覺得心裏很難過,那女人死得這麽慘,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裏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裏這麽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麽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麽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十六、蛇木耳
從山東販糧遠道而來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歡香館吃飯,臨行時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據說這是當年第一茬的黃熟,所以叫“趕麥黃”。
桃三娘便把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将黃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漿煮開然後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點,然後待它發酵半日,晚飯前就在籠屜上攤好一塊蒸布,小米面攤在蒸布上,面上還印入八九顆蜜棗,大火蒸半刻鐘,掀開蓋,一大盤黃澄澄、熱騰騰的,且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着鍋裏一個勁兒地流口水,桃三娘連布把整個糕拿出來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塊,一邊對我說道:“幫三娘去把風爐子裏的炭點着,點好了給你一塊糕吃。”
我一聽,二話不說趕緊去給爐子點火。
桃三娘看着我一徑笑,我把紙折子點着了扔到炭裏,再用扇子輕輕扇着:“三娘,用風爐做什麽?”
桃三娘随口道:“待會有客人來,正好要用。”
“什麽客人……”我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面跑進來一個小厮:“老板娘原來在後面忙,我們家少爺來了。”
桃三娘點頭笑道:“我洗洗手,就來!”
我朝裏面偷望一眼,原來是江都有名的王員外家大公子,王葵安來了。看見他來,就知道必定還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難怪桃三娘讓我先點好風爐子,原來是未蔔先知他們要來,所以事先準備好給他們烹茶用的。
我點好爐子,何大就過來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着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裏沒人,就過去抓起一塊糕,在手裏吹了吹就送進嘴裏,忽然聽見不知哪裏傳來“噗哧”一下的笑聲。
我口裏咬着糕,睨視了四下裏一圈,何二不在,這個院子裏除我之外,沒有別人。
聽錯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繼續吃着糕,這時何二從側門進來,他背後馱着一大袋木炭,手上還抱着一大捆木柴,我看見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來啦!”
何二向來比何大還要寡言少語,我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什麽特別驚異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見我,卻頓時一雙眼睛瞪圓了,我被他的樣子吓了一跳,還以為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連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後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舊沒變,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着我,我疑心驟起,他好像在看着我後面——
我回過頭去,我身後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裏養一二尾活魚、種幾片浮蓮的,然而這一刻,我卻看見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邊沿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也正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懷疑地打量着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黑黑的皮膚和曬得粗糙又隐隐帶青苔色的齊眉短發,好像沒有眉毛,只有一雙傲氣的大眼睛正微微帶着一絲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着髒兮兮的腳丫,卻那麽穩穩當當地蹲在水缸邊沿,好像完全沒有失去平衡掉下來的危險。
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喜歡欺負人的德性,剛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裏的糕還沒咽下去,但已經從剛剛的驚訝裏回過味來,他看來和我一樣大罷了,是剛才從前面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吧?
诶?我想起什麽,我的烏龜呢?方才我帶着我養的烏龜一起來歡香館,并把它放在水缸裏的浮蓮葉子上的,這會兒怎麽不見了?平時它就算不在葉子上,也會游到水缸沿邊扒着邊慢慢浮游在那的……不會是沉進水底去了吧?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跑過去朝水缸裏看,翻起葉子下不見,水底也只有那黑鯉魚在默默地一動不動。
“喲!在找什麽?還是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麽美人。”男孩子口吻誇張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我不由心裏一陣無名火起,擡頭直望向眼前這男孩,他還那麽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着他,卻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饞貓一樣的醜八怪丫頭,別盯着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氣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