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面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麽多行當還放着,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裏張望,可夜色茫茫裏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終于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裏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兒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麽辦好,只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裏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擡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麽勸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兒。
可幹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着哭着,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着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并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只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着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着店裏,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面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裏來,等了半晌,才終于開口問道:“請問……老板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裏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裏面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着似的,問:“誰在外面?”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板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板娘……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有點悲悲切切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麽一點小事,她怎麽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麽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吓了一跳,觑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着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裏麽?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着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着針線仍忙着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
太陽熱辣辣地照着地面,蟬躲在樹蔭裏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幾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凄凄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裏看見小孩子就急着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裏霧裏完全不曉得怎麽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将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麽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裏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着自己的頭發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着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麽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饑腸辘辘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蹤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于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于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裏生藥鋪的朱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着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裏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裏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姜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蹤影了,不過江都那麽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麽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麽關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生,又不敢再問了。
※※※
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肮髒憔悴的模樣。
他們仍舊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小鹹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着,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裏拽着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門去看,卻什麽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裏泡着一塊豆腐。
屋裏那漢子本在吃着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只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麽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裏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裏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擡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着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裏,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裏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