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

萬歷年間,皇上聖慈,萬國熙然。

卻出現了一些專事密探宮闱之事,将皇上宮苑枕席間的私言密語砌湊成書,名曰:憂厄竑議。

一時間六宮內苑,與在京的文武,大小衙門,都散發一本,內外俱遍。

神宗見了,天威震怒,即刻發出旨來,派錦衣衛即速緝獲妖人。

其中又有奸黨嫁禍于東林諸賢。

結果,

侍郎林大勇,吏部李立國,順天府學教授呂小林等二十餘人全部拿下,赴法司刑訊,家眷都派人看守。

次相元龍衛急得不能解救。

夜間,

憂疑不決,不能安寝,只在廊下兩頭走來走去,總無策可救。

忽聽後面喧嘩,心中疑惑,也沒喚家人,只讓使女提燈,同到後面堂屋內。

再細聽時,卻是後邊空院內畜的鵝鴨聲喧。

便叫使女開了門來看,并無人,又親自提燈照時,只見牆腳下堆着許多板片,取起塊看時,就是那妖書的印板,心中大駭。

也不言語,忙叫使女喚起衆丫頭養娘來,一齊把這些板都搬到廚下。

然後,

又命衆人仍舊去睡,他親同夫人到廚下,一塊塊都劈得粉碎,架起火來,盡皆燒毀,把灰都抛在井中,關好門回來。

元龍衛擾疑不寧,坐以待旦,家人等都不知道。

将至天明,

忽聽得外面嘈嚷,擁進了許多人來,乃是東廠範太監領着人來搜板的。

翻傾箱籠,掘地通溝。

只有相公和夫人身上不好搜,其餘侍妾家姬男婦等皆遍身搜過,并無搜出什麽來才去。

這正是天佑正人,故此讓元龍衛預先知覺,不然如若搜出板來,怎免得殺身滅族之禍。

再說,

葉江勇自西山回來,郁郁不樂,不知會有啥子業障,正在躊躇。

只見家人來報說道:

朝中有寫妖書的事,已發旨在錦衣衛訪巡捉拿,各文武大小衙門都閉了門,連街上行人都少了。

葉江勇聽了,忙叫人四處外出探信,去了不多時。

回來說道

昨天一晚上那妖書不知從何處而來,一時內外都散遍了,朝內裏都傳說是元相爺知道,清晨,東廠就派人去把私宅圍住了,捜了一遍,毫無影形,又将侍郎林大勇,吏部李立國等都拿送法司,用兵看守家眷,今早又有東廠上本說,此妖書是錦衣衛朱爺同達觀禪師砌撰成書的,此刻聖旨還尚未下達,凡一切山人墨客醫蔔星相人等,都拿下送入東廠監禁,家家關門閉戶的了。

葉江勇聽了大驚失色說道:

罷了!罷了!達觀禪師說的業障,想是說的就是此吧!錦衣衛的朱家勇是我至親,他平日與王娘娘就有些不對頭的,如今卻被這事壞了,必至身家不保。

遂立馬預想到他們這夥人咋個肯輕饒于我!

忙叫衆門客快走,散發衆家人速去逃命,家中財物凡是可拿的,都讓他們只管拿去,又吩咐衆內眷姬妾等可速向親戚家躲避,不可遲延,告訴他們,如今自己也是沒命的人了。

一家人哭哭啼啼的亂竄。

正自慌亂中,就見外面兵馬司早領了兵丁進來。

葉江勇見勢頭不好,遂一趟子就跑去投井。

結果,被衆兵捉住。

兵馬司說道:

江兄想多了吓傻了麽?這事與你影響不大的,難道就獨落在你的身上麽?還是要到法司裏辨別清楚,何必就要急着去跳井尋短見呢?

兵馬司又見衆人正亂搶財物,忙禁止住說道:

我們奉旨拿人,不許騷擾,驚壞了女眷。

說罷,

即用封條封了內宅,派兵丁看守,并将衆門客都鎖了,随葉江勇跟在馬後,同到北鎮撫司來交割。

然後,

兵馬司去了。

兵校等已将朱家勇一幹人犯都拿住了。

審問官立刻升堂,校尉将衆人押了進來,真個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那鎮撫司掌刑官立在香案東頭衆校尉将衆犯帶到丹墀下,将駕帖朗誦了一遍,先打了四十禦棍。

校尉動手将朱家勇等捆起,因他是本衙正官,就打了個出頭棍子,未曾重傷。

打完請過旨去,審問官才坐下,兩邊吆喝一聲。

掌刑官問道:

汝等串同妖僧妄造妖書,謀危社稷,可從實供來!

朱家勇說道:

犯官系元勳世爵,世受國恩,有啥子不滿足的,卻要去做這非分之事,有啥子憑據,到底是誰首告的,讓他出來與我等對質!

審問官說道:

是奉旨搜岀的,指板書拿問的,那裏有啥子首告呢?

朱家勇說道:無贓不拷賊,既無實證,咋個就能說是我等妄造出來的呢?

審問官說道:

你結交妖僧可是有的事實?

朱家勇說道:

結交達觀禪師何止我一個人?凡在京勳戚大臣,文武大小各官,都與他交好,就是太後也常賜錢糧衣食與他,請審問官大人詳察!

審問官又問葉江勇道:

你既是孔門弟子,咋個也不守學規,也去結黨生事,讪謗朝政呢?朱家勇與你表裏為奸,可是有的事實?

葉江勇說道:

學生素性不羁,結交仕宦有之,這是事實,但并不敢妄為非分,今雖奉旨勘問,必有對質才是?

審問官說道:

奉旨拷問,有啥子對質!

遂叫左右夾起來,夾了又打上三十撺,把個葉江勇夾打得死而後複又生者再。

朱家勇說道:

既無首告,又無證據,這三字獄豈是聖上的本意,不過都是些奸黨要害我們,就是死也是招不出來的,從那裏招處?

審問官說道:

你且不要傲強,暫且收監起來,等拿到那妖僧再問!

校尉遂将人犯帶去收了監。

審問官才退了堂,只見門上人報道:

東廠差派人來請老爺說話!

鎮撫司不敢稍遲,忙上馬來到範太監私宅,長班引到書房內相見坐下。

茶畢,

範太監說道:

你勘問妖書的事情,咋樣了?

鎮撫司說道:

朱家勇和葉江勇已拿住後刑訊過一次了,他們都說既無首告,又無證據,打死也不肯招認,如今暫關押在監裏,等拿住那妖僧達觀禪師再與他們三面對理!

範太監說道:

咱正為這事請你來商議的,早上那溫公公對咱說過,這達觀禪師在京交接的官宦極多,連咱們內相也多有與他交結的,拿住時不要夾他,恐這和尚夾急了,啥子事情亂板出來,恐多有不便,要壞很多事哩!你拿住他後只需将他收監裏,也不必拷問了,只将朱家勇和葉江勇着實拷打一番,問他們招出主使人來就罷了,還是要先去把他兩家家眷拿住來都重刑拷問,婦人們受不得刑的,自然就容易招出來的。

鎮撫司聽罷不敢違拗,只得唯唯而應。

範太監又把從人喝退,走下來又對他附耳說道:

只要他們供出元龍衛一黨的人來便就行了,你懂的哩!

鎮撫司點頭受意,別了,上馬回家。

尚未坐定,

忽門上進來回道:

東宮李公公來了!

鎮撫司忙出來迎到廳上,禮畢請坐。

李太監說道:

後面坐吧!

遂攜手到書房裏說道:

小爺有旨!

鎮撫司便跪下聽宣,李太監說道:

小爺讓你勘問朱家勇等的案子,只宜寬緩,不許威逼亂打,使朝臣妄害無辜。

鎮撫司叩頭領旨。

李太監遂去了。

那官兒便開始行坐不安起來,感覺好生難處。

到晚間,

公子回來見父親納悶,便問道:

爹為啥子事如此着惱哩?

審問官說道:

昨天奉旨審妖書的事,朱家勇和葉江勇今天都夾打了就是不肯招,要等拿住了達觀禪師來對審。

審問官這兒子雖是個武學,卻也頗通文墨。

遂說道:

這事原本就沒有啥子問題的,咋個供認的出來?有何憑據也沒有,況且這又是要滅族的大罪,他們咋個肯輕易就招認了呢?

審問官說道:

旨上說的是結交妖僧,妄造謗書,謀危社稷,非同小可啊!

公子說道:

如若說與達觀禪師結交,這京都中豈止朱家勇一個,滿朝文武十有七八,就是內臣也無一個不與他來往的,至于葉江勇平日好結交仕宦,任俠使氣,我看,倒是個仗義疏財的豪傑,如今這罪名獨落在他二人身上,其中必有緣故!

審問官說道:

今早起勘問回來,廠裏範太監就請我去說話,叫我不要把達觀禪師動刑,怕打急了,要供出他們內相來,不好辦啊!只讓監着他就行了,只是要叫他們供出元相公來。

公子說道:

對了,看來這事是有原因的了,朱家勇原本就與王娘娘有些不和諧,就是要想借此事陷害他哩!以便好一網打盡東林諸賢,用意在搖撼東宮,殊不知今上聖慈,東宮定然無事,只是這班畜生,用心何其太毒。

審問官說道:

範太監還叫先把家眷拿住拷問,讓他們自然招認,我剛到家,李太監又來傳東宮的旨意,叫不許威逼,恐妄供岀朝臣,波及無辜。

公子說道:

皇太子這才是聖明之主呀!處此危疑之時,猶恐妄害無辜平民,如今我有個善處之道,他既叫不要拷問達觀禪師,爹爹何不樂得做個人情,就把兩家的女眷都拿來審問一番,訊問過後,再由堂覆本上去,等皇上批到法司去審,就與我們無關系了,豈不兩全其美?

審問官說道:

老朱的夫人是我的表親,咋個好拷打嘛!

公子說道:

事不由已,若不刑訊,咋個覆旨呢?恐怕奸人又要從中下石哩!反要惹火燒身,只消吩咐手下人,用刑時略微見個意思就是了,這些應該都是懂的!

審問官點頭說道:

此言有理!

次早,

遂差派人去拿來兩家的家眷,吩咐不許騷擾。

不一會,

校尉都将人押解來了。

審問官開始升堂,帶上朱家勇的妻妾四人,老母七十餘歲,幼子三齡,葉江勇妻妾三人,只一女才十四歲。

鎮撫司将兩家的老母幼子弱女都發令放回家去,只把兩人的妻妾提上堂來聽審。

只見兩旁一聲吆喝,衆人早已魂飛天外了,一個個面如浮土,腿似篩糠,跌地倒階。

但見:

急雨打殘嬌荷花,心驚膽顫。

猛風吹倒敗芙蓉,青絲發亂系麻繩,□□頸盡拴鐵鎖。

鞭笞方下,血流遍地滾紅泥。

棍杖初施,肉濺滿墀飛碎雨。

涕淚滂沱,杜宇月中悲怨血。

啼聲婉轉,老莺枝上送殘春。

梨園風雨飛來惡,狼藉殘紅襯馬啼。

這幾個婦女都是富貴家嬌豔,咋個禁得住這般挫折,雖是用刑從輕,但是舉手不容情,略動動手重了點便就是個半死。

起初還叫號哀痛,後來便逐漸就沒氣了,随人擺布不動。

堂上的傷心慘目,堂下的目觸心酸。

鎮撫司問了幾句口供,遂随意改撰了下,便将婦女們收監去了,仍吩咐禁子不要任意作踐,聽憑各家送鋪蓋飯食,不許攔阻索賄。

然後,回家與兒子商議上本複旨的事。

不日,

便旨批下來說道:

衆犯不肯招認,就交三法司嚴審定拟毋得妄及無辜。欽此!

鎮撫司便卸了肩。

次日,

法司會同齊赴午門會審,校尉提拿住犯人跪下。

刑部問道:

你等妄造妖書,到底是何人主使?

朱家勇說道:

本人犯官若真有此事,那必定會有主使,然而,此事與我等毫無關系,那裏去找認主使?

又問達觀禪師說道:

你既做了岀家人,尤如孤雲野鶴,那個地方你不可飛嘛!偏要栖息于此,作出此大逆之事。

達觀禪師說道:

貧僧平日行止,久為諸大人知悉,如今事已如此,也沒有要深求的,只請衆位大人随意定個罪名,貧僧就招認了就是,抓那麽些諸賢幹啥子嘛!

總憲說道:

胡說,你們做的事,要自已承認才是,咋個能随便就定個罪的呢?

達觀禪師說道:

山僧一身皆空,有何作為,不是不可以潛空避難,只是劫數難逃,故才久留于此,以了此劫,随大人拟定個罪罷了。

衆官原本也是明知冤枉的案子,卻也無奈何,只得叫動刑。

達觀禪師閉目不語,随他們拷打。

朱家勇與葉江勇正急着辨解不已。

達觀禪師說道:

不要再與他們辨了,業障已臨,解脫不得了,不如早早歸去算了,免帶累妻子。

衆犯始終還是不肯招認,法司也是讨議不定。

少頃,

東宮又傳旨來讓從速審結。

衆官無奈,只得想些仿效莫須有的故事搭配起,最終定下,将朱家勇和達觀禪師二人以下妄造妖言惑衆,律拟斬立決!葉江勇為随從,拟絞立決!

遂拟本上去旨批下,又讓該科核複,那些奸人也恐怕事久生疑,也不細核,遂照本依拟上去。

擇日便将這一行人押解到午門外,捆綁停當,兩旁軍校密圍繞,監斬官押赴市曹來。

只見:

愁雲荏苒,怨氣氤氲。

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

纓槍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

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

犯由牌高挂,人言此去幾時回。

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

長休飯腦門子內難吞,永別酒喉中怎咽。

猙獰劊子手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

大旗下,許多魍魉跟随。

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

監斬官忙施號令,驗屍人準備喚子扛屍。

英雄氣概等時休,便是鐵人也流淚。

一行軍校遂将衆犯推到法場,然後,團團兵馬圍住,将三人捆在樁上,只等旨下便行刑。

不一時,

報馬飛到,惡煞到了,接過旨,一聲炮響,劊子手刀起頭落。

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葉江勇瞬時已被絞畢。

忽見一陣狂風,飛沙走石,日色無光,官軍等都睜不開眼,來風過處,又是一陣異香,忽從平地上一縷青煙直上九霄,半空裏青氣中現出一尊古佛來。

再細看時,

就是達觀禪師,合掌作禮,冉冉升天而去。

監斬官和軍民人等皆羅拜于地。

衆人來收屍時,達觀禪師之屍身早已不見了。

衆官嗟嘆不已,明白人皆知道這是此佛家兵解之法,監斬官便将此事瞞隐起,不敢上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