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似乎想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反罵不出來了。

書僮将錫罐裏的茶末傾入铫內,蓋上铫子,側耳聽铫裏的水聲,不到半刻鐘就把蓋子掀開,拿一支自帶的木質勺子去輕輕攪一下茶水,再蓋上,少頃便離開火。

王員外露出驚訝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這是什麽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裏采的蓮花、焙香了的龍鳳團、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齊舂碎混合而成。”

“這裏面還有龍鳳團茶?怪道有如此蘭桂一般的香氣。”王員外驚嘆一句,觑了一眼旁邊那仍顧着吃餅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還不快向和公子多學着點。”

我趁着沒人注意,也挨近了他們的桌子,只望着那書僮,他正用木勺将茶水舀出,傾入黑色茶碗中,一時間說不清是茶香還是花香的馥郁四處彌散開來,那男子從袖籠中取出一把同樣是木質的長柄小勺——

他揚起那織着暗藍雲紋的衣袖,緩緩閉目慢慢松下一口氣,袅袅的茶煙在他面前似有若無,我才發現,他的指骨修長,手掌光潤,木勺是一種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轉動,口中娓娓道來:“茶兮餘香,霜露之茗,不奢求涼臺靜室,也不必面對明窗曲江,茶人獨處,亦恍有竹月随行,打坐行吟,輕兮醍醐……”

他說的是什麽,我其實并不很明了,但他語調委婉,聲音輕得像風,仿佛能拂去塵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點水一般觸動幾絲漣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見他腕轉輕柔,幾下勾畫,那湯紋水脈便顯出物象來,男子繼續說道:“太極渾圓,兩極四象,森羅萬千……”随着他的話,那水面躍起一顆水珠,竟是一條小小魚兒的形狀——

“啊!”周圍諸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冬去春來,魚燕往返,”那魚兒才落入水裏,随着他的話音:“新雨歇,畫樓頭上燕歸遲。”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飛轉,但波紋一散又不見了。

“到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争爛漫。”黑茶碗中,長勺之下,一瞬之間畫出蘭花櫻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時顯出桃花一時又化作模糊女子的側面,搖曳了幾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幾圈漣漪。

“蘇轼曾有一賦《月兔茶》雲: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月兔兒。”水紋中立即現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圓形的,真的就像月影裏蹲着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聽見我叫,回頭來對我一笑,手下卻駕輕就熟:“小妹妹,我覺得這只月裏兔子不如你來得開心快活,所以,應是:伐桂不如種桑麻。”

水面最後變出一豎豎的小樹枝幹,他甩勺點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樹梢葉上,長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轉,複收入袖籠,看樣子這戲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視着茶碗之內,我這次發現,他方才雖然那樣攪動茶水,但桌面卻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為點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員外終于發出一聲感嘆。說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臉上在驚訝之餘,帶着一點呆滞神色。

“怎麽?像你這種毫無根器之人,得見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員外恨得又罵了一句。

王葵安卻不忿道:“有句話不是說熟能生巧嗎?我若拜和公子為師,也必定會勤學苦練的。”

王員外似乎更加生氣:“和公子收你為徒?你這是痰迷心竅了,你娘生你之時難産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這孽畜!”

雖然王員外一直在叱罵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卻絲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遞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請。”

王葵安一怔,連忙接過去:“謝、謝謝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邊:“月兒,随我到廚房來一下。”

“是。”我趕緊跟了她去。

到了後院,竈臺上還有一碟芝麻餅,桃三娘讓我吃,并且壓低聲告訴我說:“看完戲法就好走開了,這王員外家接下來恐怕要出壞事的。”

“嗯?出什麽壞事?”我腦子裏還想着茶碗中那只兔子。

“剛才那王家少爺說他看見佛龛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墳包,還有尾巴分叉的蛇,這可都是大兇的惡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邊這麽跟我說。

“啊?那位會變戲法的和公子呢?王員外是想請他來給王少爺當師傅的吧?”我有點急了,“他不會出事吧?”

“這事我怎麽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曉得這種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後來王員外他們吃完飯又喝完了茶,便結帳走了,并将那位姓和的男子畢恭畢敬請回了家去。後來我又聽旁人說,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舉子身份,但不願做官,乃是禀賦才華高山流水的人物,當地一風流才子,兼之對茶道又是研究頗深的,這王員外許是想讓兒子能真正開始學着繼承家業,不會算賬管錢也就罷了,但起碼把他作風處事能調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麽與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計請了他來,讓王大少爺跟着他身邊熏染幾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說到此,又唏噓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殇,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着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嘗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

這一日,适逢春雨連綿,午後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馬車又來到歡香館,這時店裏沒客人,何大趕緊讓進來,李二進去拿他們常用的風爐,桃三娘着一身豆綠色的夾衫,正在櫃臺算賬,看見他們進來便過來招呼:“二位這個時候來,是用過午飯了吧?”

和公子回頭去向馬車夫吩咐幾句話,王葵安則對桃三娘笑道:“請老板娘準備幾個點心,我們吃茶。”

我蹲在核桃樹下看螞蟻做窩,看着他們進店去,那馬車夫又駕着馬跑了,應該是去接什麽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麽點心,便從側面溜到後院去,卻發現磨盤上擺了兩竹筒,上面有紅紙寫了一個大字,我認得的,與茶莊門上的大字一樣,竹筒內的是桃三娘新買回的茶葉吧,我也沒在意。

過一會桃三娘從前面回來,我扒着磨盤問她:“三娘,要做什麽?”

桃三娘道:“我剛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籠卷子,另外還有野鴨子肉,做成餡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豆沙卷實際很簡單,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鋪滿一層點了玫瑰糖鹵的豆沙,然後卷起來再切成小段,上籠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會不會又耍一趟茶戲?我想到這,就覺得呆不住了,轉身往前面去,當我踏進屋裏時,店門口恰好也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進來,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們:“就等你們來了。”

王葵安忙不疊地作揖:“桂卿姑娘!愛月姑娘!”

二名女子緩緩地坐下,其中一個上下打量王葵安:“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并不曾見過。”

王葵安如同獲了珍寶似的忙答道:“兩位是楊春閣數一數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還遠不夠資歷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兩位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其中一個頭簪紅藍二色寶石花、穿一襲紫衣、系金腰帶的女子又轉向和公子:“今天喚我們來有何賜教?”

和公子一邊指點着書僮煮水,一邊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剛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嘗嘗新茶,便請你們來了。這麽不斷下着雨,你們待在家裏也是睡覺罷了。”

楊春閣我好像聽說過,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妓館吧?據說建得金碧輝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嬸娘家裏的親戚在那裏的二門做一個門房,每月除去工錢,單單賞銀就有三五兩。

書僮給衆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說:“這雁蕩山上的葉芽兒才發,就被你們采來了?”

王葵安驚羨嘆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試便知是哪裏的茶?”

和公子卻道:“葉芽太嫩,反清苦了點。”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