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怎麽來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磚牆下,身邊照舊跟着不多言語的何大,此時她正踮起腳朝我們所在的地方看:“月兒?你倆怎麽到那裏去了?快下來!”

我急得想跺腳:“我不知道怎麽下去啊!”

何大卻走過來,朝我們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來,何大能接住你們!”

“跳下去?”我看看玉蓮,她面有遲疑,我說:“這裏到地恐怕也有兩層樓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氣,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後把我安安穩穩放到地上,我擡頭朝玉蓮擺手:“來吧!沒事的。”

等玉蓮也安全到地之後,桃三娘才責怪地對我們嗔道:“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蓮面面相觑:“并不是爬上去的,我們上去時明明有臺階,那個叫貴青的人……”

桃三娘皺眉看着我倆,我趕緊又反問道:“三娘你怎也來這?出了什麽事嗎?”

桃三娘搖頭:“只是這裏熱鬧,晚上熱得睡不着,想出來走走罷,想不到一來就看見發生這麽大的變故。”她剛說到這的時候,玉蓮突然驚呼道:“我娘!我娘還壓在棚子裏!”

說完她扭頭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別去,我剛從那邊過來,現在着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幫不上忙,而且亂糟糟的,恐怕你也會受傷。”

這時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鑼,喊着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麽狀況,我帶她倆先回去。”

玉蓮還要反抗,桃三娘手扶着她肩膀:“玉蓮!”

玉蓮看着她,神情漸漸木了,随之又昏倒過去。桃三娘讓她的頭垂在自己的肩上,将她好似孩子一樣輕巧地抱起,然後帶着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問,只是心裏一直怦怦亂跳。

回到歡香館後院裏,看她把玉蓮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時,我也感覺到一陣困倦,桃三娘拉我出來坐,又叫何二給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着,我的心才漸漸定下來。

“方才你們看見個叫貴青的?”桃三娘問我。

我手裏的杯子差點掉桌上,我連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剛才一下就變不見了,然後那戲臺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沒事了,別怕。”頓了頓,她又冷哼笑道:“貴青……情鬼才是,那個女人自找的,逃不過。”

我詫異道:“先玉蓮也這麽說呢,我們剛才還看見賣炒貨蓮花豆的販子,還有個買蓮花豆的人,玉蓮卻說她認得,但那人應該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節啊。”桃三娘這麽接口道,我卻被她的話吓得又是背脊一陣寒。之後桃三娘打發我回家去睡,我雖然不太情願,但眼皮已經完全不聽話,酸得只想閉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鐘寺廟前街那邊發生的事,仍忙着手裏的針線活計,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

中元節晚戲臺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裏外都傳得沸沸揚揚,死傷了好幾個人,據說連官府老爺都吓得趕緊拿出錢來請和尚做法事超度。

戲班的旦角銀魚死了,人們在廢墟之中找到她時,她的脖子已經斷了一半,于是當時目睹的人都說難怪看見那血濺起竟有那麽高,但戲班的人都說那劊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鈍木片,怎麽可能将人的脖子割開?

我在事情發生的第二日看見玉蓮時,她卻出奇地平靜,她主動回到戲班去,那些人讓她将銀魚生前的東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銀魚積蓄的一些錢物都交還給她手裏,并且問了她的打算和去處,最後托了認識的又恰好要去運城販貨的商隊帶攜了她一起上路。

玉蓮在臨行前一天來了一趟歡香館,向桃三娘和我辭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傷心壞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飯她也不願意,因此在她走後,桃三娘便急忙把幾斤白皮大蠶豆用溫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樣時,我幫着她一起,用小刀細心地把豆子一端劃裂開兩下,晾幹之後才入胡油鍋裏炸,我看着那蠶豆慢慢在油裏熟了,像朵小花一樣爆裂開,不由問道:“三娘,玉蓮和你當時都說過,銀魚她是逃不脫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節晚會發生什麽的對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了笑:“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沒必要去想它,玉蓮呢,跟着她娘身邊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這樣說。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難以擺脫的,就好像人們常說那藕完全切斷了,卻還粘連着那麽多理不清的絲……兩個人表面上即使決絕地分割了,其實暗裏究竟還有多少糾纏牽絆,恐怕連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話是什麽意思,但似乎又覺得很有道理。後來,我還跟她說起那個貴青,她卻告訴我說,這世間的人因貪情成癡,不論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說癡情話,卻不知道那都是鬼話了。這樣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視為同類,甚至将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銀魚是個風流縱性的女子,來了江都都沒兩日,便與那貴青邂逅生情,卻不知他竟是這樣因情癡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時節,幽冥與人世的間隔也會變得模糊,廟戲本來就是人鬼共賞的,她過去衆多冤親債主機緣巧合之下一起化現,因了前緣怨憤糾纏,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聽桃三娘說這些時,卻想到了玉蓮,她的心裏不也是一直癡癡地記挂着同村的小哥哥嗎?情鬼專找癡情之人……所以中元節晚上貴青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吧?他或許也斟酌過是否把玉蓮也帶走?那賣蓮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蓮他爹亡魂,還是幻象?這人世間種種情景,真假難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蓮随商隊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蓮花豆給她路上吃,她捧着蓮花豆又哭了,說這豆子在她口中,卻是五味陳雜,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

七、雪花酥

昨夜裏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裏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裏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着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着話,一邊挨着竈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裏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幹蔥,油鍋裏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着鍋裏流着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幹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着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幹椒混着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并不愛這種混雜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裏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噔噔噔”的從屋裏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擡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着絹花挽着不大莊重的松散斜髻,白細的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悅記茶館的老板娘。人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她丈夫名叫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麽的,怎麽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裏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着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裏喝茶去。”

我看着她們進屋裏,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裏舂着椒鹽,一邊朝屋裏張望。

她們坐在櫃臺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