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不卑不亢地應到,“地仙大人的脾氣,想必您也曾耳聞。殿下還是請回吧。”
敖慕冷哼一聲,腳下轉了個方向,甩袖離去。
方才他故意和侍衛攀談,是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好讓韋玄析潛進洞內。若他成功找到移時燈,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赴宴那日之前吧。敖慕心下泛起一股隐憂,擅自篡改過去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他也沒有把握。
“師弟。”身後響起韋玄析透着涼意的聲音。敖慕錯愕地轉身,“師兄,你怎麽還在……”
目光越過他的身後,敖慕看見那個侍衛癱倒在地,嘴角還挂着一抹猩紅的血跡。
敖慕不可置信地看着韋玄析,連聲音都在顫抖,“師兄,你這是做什麽!”
韋玄析劍鋒斜指,冷冷地笑,“我比你早三百年入師門,也比你先見到西海公主。可最後一切都不是我的。憑什麽?憑什麽位列仙班的是你,抱得美人歸的也是你?難道就因為你是東海龍族,就注定擁有一切?可你別忘了,你身上也流着凡人的血。你也不過,是個雜種。”最後四個字輕飄飄地落在敖慕心上,一如那日的雪花,一如東海的海水,冰涼徹骨。妒火燃進了他的眼眸,韋玄析手裏的白劍朝着敖慕胸口而去。
敖慕站在原地,沒說一句話,眼睜睜看着那柄利劍沒入自己的胸口一寸。鮮血順着劍刃淌下,在地上撞出一朵紅色的花。
“師兄,遇見你之前,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我一直以為,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失去了所有溫度,“可你和東海的人,好像也沒什麽兩樣。”敖慕閉上了眼睛,沒有絲毫還手之意。韋玄析握着劍的手一震,劍鋒懸在原處,再難動彈。他收回劍,語氣不帶一絲感情,“你不必再信我了。”
韋玄析走了,留了他一條命,也再沒回過紫埙山。
那時候的敖慕還不知道,韋玄析潛入地仙洞,為的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借移時燈之力,觸動地軸,醞釀一場災禍,再把一切罪名蓋到敖慕頭上。他太了解敖慕,知道敖慕所有的過往,也清楚如何置敖慕于深沼——某個漁村一夜之間陷入地底,海水漫過所有房屋的屋頂。敖慕從韋玄析那裏知道消息,匆匆趕去,可整座村莊都已陷進了翻湧的海浪。他拼了命地把那些凡人撈上岸,卻為時已晚。全村兩百餘人,僅十人生還。
地仙洞的侍衛只記得敖慕明晃晃的腰牌,于是震怒的地仙一狀告到了東海,要東海處置孽龍。
燈火通明的大殿上,老龍王威嚴地端坐在高處。敖慕的手腳上帶着玄鐵打造的鐐铐,神情傲然地立于衆人面前。“敖慕,你可知錯?”老龍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話語間帶着抹淩厲。
“我何錯之有?”敖慕眼神帶着不屑。
老龍王氣得狠拍桌案,“你悔婚在前,對西海公主出言不遜;又擅闖地仙洞,打傷侍衛,釀成大禍,導致人間兩百餘人喪命!你這孽龍還不知悔改!”
敖慕嘴角微挑,望向華衣老者的眼神薄涼,卻失去了所有解釋的欲望和氣力。
“來人啊,将他關進水牢,永生不得踏出東海半步!”老龍王指向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先前那些看敖慕不順眼的龍族子孫,借機一哄而起,紛紛上奏。
他們說,敖慕早年便處處闖禍,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應當嚴懲;
他們說,此番惡劣行徑是給東海蒙羞,若只是區區囚禁,未免罰得太輕;
他們說,不如就卸去敖慕的龍鱗,将他鎖在水牢內,永不見天日。
敖慕咬牙切齒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說,“你們真以為我不敢拿你們怎麽樣?”
眼前的敖慕手腳都帶着鐐铐,可他陰測測的話語,竟無人敢做聲應答。
他身上只有一半龍族的血統,卻是所有兄弟姐妹裏天賦最高的一個;明明是最不入流的雜種,老龍王卻對他最為關照;這些年來,他不知拜在哪位仙君門下,修為大增,能力遠在其他龍族之上。他們自小排擠針對敖慕,不過是畏懼他的能力,嫉妒他的天資。
——那是敖慕最後一次大發雷霆。
翻騰的海水攪得龍宮地動山搖;玄鐵打造的鐐铐,寒冰鑄就的水牢,被敖慕拆了個粉碎。敖慕心灰意冷地離開,回到紫埙山,做了一個低調的山神。他知道,幾千年來,老龍王一直派人搜尋他的蹤跡。可他在紫埙山設下了重重結界,掩去自己的行蹤,發誓永不再回東海。
——
敖慕講完了故事,眼前的柴火也将要燃盡。那只嚷嚷着要聽故事的兔子,不知從哪一段開始就昏昏欲睡,最後直接把毛茸茸的小腦袋擱在了他的肩上。
一向暴躁的敖慕竟也沒推開她,只是始終維持着一個姿勢,任由她在自己的肩頭呼吸漸緩。
“兔子,你的藥仙爺爺應該待你很好吧。”敖慕的語氣裏帶着落寞。
白琬咂咂嘴,聲音有些困倦,“你們龍族還會下雪呀?”
敖慕臉色一黑,“我說了那麽多,你就只記得這個?”
“凝城很久沒下過雪了吶……”白琬自說自話着,腦袋始終沒從敖慕的肩上擡起來。“你下場雪給我看看嘛。”
他沉默了一會兒,微微偏過臉,“……那樣老家夥便知道我在哪了。”
“敖慕——”白琬把腦袋擡起來,語氣變得嚴肅。肩上陡然失去溫熱的觸感,敖慕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我的藥仙爺爺對我很好,你的龍王爺爺對你也不差呀。回東海去吧,說不定他也惦記你呢。”
敖慕從喉嚨裏哼了一聲,“我可不惦記他。”
“不要因為別人的眼光,把自己藏起來。也不要因為覺得愧疚,就縱容別人傷害你。”白琬素淨的小臉上透着認真,眼眸裏的溫暖仿佛一簇火苗,一點一點攀上他的心牆。“你的師兄怨你,你的龍族兄弟中傷你,不是因為你做錯什麽。唔,那些龍是很讨厭,你當然不用顧忌他們,繼續委曲求全。可是龍王爺爺是關心你的人啊,至始至終他都在保護你。即便他誤會是你闖下大禍,也不忍心重罰你。所以啊,你應該回東海去,把當年的事情解釋清楚——”
“我……”
白琬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看,你沒扔下暈倒的我,幫我找到青瞿,還救了落水的小孩子,幾千年來把紫埙山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比從前的褚恒仙君做得還要出色。”
白琬小小的手鄭重地握住他的手,表示自己的鼓勵,“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山神啦,不要因為沒有意義的愧疚和自責,失去對愛的信心。”
他盯着那只抓住他的手,下意識想嘲諷她一句“那是因為你只見過我一個山神”,卻忍住了沒說出口。敖慕的目光看向別處,“為何要勸我?這事本與你沒有任何幹系。”
白琬繃着一張嚴肅的小臉,一臉正義地道,“不能讓好人一直被冤枉!”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就是、就是……”敖慕還沒說什麽,她自己先結結巴巴着紅了臉,聲音細如蚊吶“因為我喜歡你……”
冷漠暴躁的山神大人,幾千年來第一次露出了莞爾的微笑。“兔子,你說什麽?”
小兔子慌慌張張地捂住臉,“沒什麽。”
“我聽見了。”山神大人還是笑。
那堆柴火漸漸熄滅了下去,山頂不再有光;小兔子把臉埋進一個寬大的肩膀,白色的襖子像是綴在沉沉大海上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