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狡辯了！你這屋子附近又沒有鄰人！最近的也在百米之外！你想對這黃牛做些什麽，誰又能管得了你！況且宰牛取皮在村內也是極為普通的事情，有什麽可非議的？！要解心頭之恨，你其實完全可以早早地扒了他的皮，讓他感受那份撕裂與寒冷的苦痛，可是你并沒有！不僅如此，你還給予他如此整潔的住所！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你其實早就原諒他了！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認罷了！”
“我……”
牛郎的眼神非常複雜，驚愕、慌張、恐懼、羞愧，交織一起。
“我的事，用不着你來管！”
緩過神後，牛郎一把把我推倒在地。
“既然已經知道了，就不可能撒手不管！”
我顧不上蹭破的皮膚，擡頭對着牛郎怒吼，用盡了全部力氣。
面對我的怒吼，牛郎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那裏，喘着粗氣，推開我的雙手尚懸在半空，忘了收回。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慌亂，他似乎極力想要避開這個問題，但我不會讓他得到這個機會。
雲朵跑到了我的身旁，替我舔了舔傷口。
“沒事的，只是皮外傷，你不用擔心。”
我雙手撐着地面，緩緩起身。
“牛郎，你聽我說。”我的聲音十分平緩。
牛郎轉動眼球看着我，身體依舊僵硬。
“雖然說出這個秘密可能令你感到不悅，但請相信我，我真的是為了幫你。”
“幫我？呵，就憑你？”牛郎沒有說話，但從他輕蔑的眼神中，我讀出了這些語句。
“其實，你早已原諒牽牛星，只是因了之前的痛苦經歷，不敢相信這點，在潛意識不斷強調自己的仇恨感，不斷用言語傷害着牽牛星，也傷害着你自己。”
牛郎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見他不反駁，我便繼續說了下去。
“牛郎，在潛意識中能夠強留住這份仇恨就好比持續地為自己的內心上鞭刑。你每加強一次仇恨，就一定會憶起那些痛苦，一定會讓你的靈魂感到不安。你的內心早已千瘡百孔，何苦還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可……就這樣停止仇恨，總覺得多少有些不甘心，白白便宜了牽牛星。”牛郎的聲音有些黯然。
“牛郎，其實我覺得，比起讓牽牛星受苦，你更該關心關心自己。從上一世到這一世，你有了新的生命，也該擁有新的人生，可你難道沒有發現嗎？如今你所做的一切，使你的兩世生命都為牽牛星所影響，都受到了他的牽絆，終究不得自由。”
“我……”
“牛郎，你有仔細想過你這樣做的真正意圖嗎？你真的明白你在意的是什麽嗎？”
“為了……複仇？”
“錯，大錯特錯！牛郎，你終究還是沒能看清你自己的內心。你所謂的複仇，是由愛生恨，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牽牛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非真正要置他于死地。你真正在意的，其實是……”
“其實是和牽牛星之間的友情。”牛郎蠕動的嘴唇中飄出了一聲微弱的話語，可我卻聽得十分真切。
“看來，你終于明白了。”
我望着棚中的黃牛，它擡起頭，眼框中有淚水在打轉。
“其實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已明白了。”牛郎的聲音有些虛弱，“但是，比起複仇，明白這件事更讓我感到痛苦。那段痛苦的往事讓我們的友情産生了巨大的裂痕，哪怕……再怎麽修補，都無法回到當初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就讓我這樣複仇，彼此煎熬，一起痛苦”
“如果是遺忘呢？”
“遺忘？”
“對，忘掉那段不快的過往。”
“難不成你又忘了？你之前還曾問我我為何不飲那忘川水與孟婆湯，一旦飲了那些湯水，憂愁自然可以消散，但與此同時，愉快的回憶也會一并消逝……如此一來，我便會不記得牽牛星為何人，他也會忘了曾有過金牛星這位摯友，就如陌生人一般……這非我所求。”
“如果僅是消去牛郎剝皮追随織女的那段回憶呢？”
“你這是癡人說夢。不過你一個凡人，不懂這些也是情有可原。那忘川水與孟婆湯，并沒有那僅消一段記憶的先例，哪怕是嘗了一小口，都會将你的記憶全部消盡。”
“不用忘川水，也無需孟婆湯，你只需要我的幫助，便可将那些回憶消除。”
我自信滿滿地看着牛郎，希望從他的眼神中讀出期待，可他卻漸漸收回了雙手，臉上毫無表情。
“姑娘，謝謝你的好意，但誇下海口可不是好習慣。”
“我是認真的，你只需要睡一覺，我便能将你不快的記憶裁掉。”
“你只不過是一介凡人，這孟婆尚無法做到的事，你如何能夠做到？你這樣，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牛郎的言語中充滿了質疑。
“你稍等。”
我轉身跑回廳內，将那工具箱提到了牛郎面前，用力一拍。
“看見了麽？這就是能夠替你除去回憶的東西！”
牛郎左右打量着工具箱，眼中的質疑并未消散。
“請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将你的這些不快除盡！”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一名心理醫生，專為人醫治心病的醫生。”
大概是“醫生”二字說動了牛郎，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建議。牛郎根據我的要求，從廳內搬出了一把躺椅放到院內的玉蘭樹蔭之下。
“還需要其他物品嗎？”牛郎問道。
“不必了。”我說，“現在，請你躺到躺椅上去吧，入睡之後，我便會為你裁剪記憶。”
“有勞了。”牛郎說着，躺上了躺椅。
樹蔭之下，香氣缭繞，微風習習，不一會兒，院中便響起了輕輕的鼾聲。
我打開工具箱，從中取出那把金色的小剪刀放于桌上，預備着之後使用。牛郎的夢境漸漸從腦中飄逸而出，但還欠些火候，不夠清晰。我耐着性子，等待着夢境的成熟。等待的間隙，我瞥見了牛棚中的黃牛。
“你也和牛郎一起睡去吧，黃牛。一會兒，我也幫你把不快的記憶裁剪掉。”我俯下身子，輕聲說道。
黃牛輕輕地搖搖頭，不願睡去。
“剛剛我和牛郎說的話你也聽見了，裁去不快的記憶能夠讓你們回到最初的那個時候，化解你們彼此間的矛盾，這對于雙方都是件好事。”
可黃牛十分固執，我嘆了口氣，既然他心裏不願意，我便也不再勉強。我擡起頭，看見眼前的夢境逐漸變得清晰，便将那把金色的小剪刀拿在手中。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睜大雙眼，仔細檢閱起牛郎的夢境。
這是個淡青色的夢境，有着來自鄉野的淳樸與清新，目之所及都是美麗的河岸和碧綠的草地，男耕女織，一片和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化作牛身的金牛星和人身的牽牛星相互陪伴度日，生活惬意而安寧。後來，織女下凡，善良的金牛星算定時日，促成了這一段良緣。牽牛星心下感激，與金牛星的關系變得更為融洽。
可好景不長，自織女被天兵天将捉回天界後，原本清新寧谧的夢境就開始變得灰暗起來。我親眼目睹了他口中那段慘痛的過往，看見他是如何為這對落難的戀人擔心，看見他是如何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只為破解牽牛星的困境，看見他如何對牽牛星吐露內心真實所想，看見他是如何被生生剝下那層血淋淋的牛皮，看見他是如何在凄風苦雨中無望地等候。
畫面比語言更富有沖擊力，我看着在牛棚中血肉模糊、氣息漸弱的他，心亂如麻，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你受苦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幫你裁掉。”
我舉起剪刀，迅速又精準地裁下那些悲慘的回憶。我将那段回憶收入一個暗色的玻璃瓶中。眼不見心淨，這樣令人悲傷的回憶，就讓它長眠在這暗色的玻璃之後吧。由于被裁掉了一部分，牛郎的夢境呈現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我堵上瓶口之後，伸手将缺口旁的夢境慢慢聚攏。在我的努力之下，夢中破碎的片段逐漸粘合起來，一個嶄新的夢境由此而生。
我滿意地笑了笑，輕輕拍了拍牛郎的肩膀。
“牛郎？牛郎？可以醒過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