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徐鶴之

我又懷上了你的孩子。

此時, 釵兒與幾個小丫鬟在檐下玩雪,她穿一襲黃绫喜鵲錦襖兒,跑跑跳跳像一只金絲虎(1)。我抱着暖爐坐在一旁烹茶,看孩子頑鬧。

“來追我!追我!”釵兒玩得瘋了, 足下一頓, 竟在二尺厚的雪窟窿裏翻了個跟頭。我又是想笑又是心疼:“你呀, 小凍貓子!”

釵兒倒也不哭, 反而笑嘻嘻地過來安慰我:“釵兒不疼,爹爹莫生氣。”

松煙和入墨連忙取出帕子, 給孩子拭去身上殘雪。

我給女兒正了正髻上的珍珠蕊月桂冠子,笑道:“來,釵兒告訴爹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陪着你?”

釵兒沉思片刻,認真颔首道:“想。”

小厮将一碟松仁核桃糕擺在案上, 釵兒眼睛一亮,伸手去抓,糕點簌簌灑在我衣袍上。我火從心來,拿起筷子敲她的手:“教你多少回了?用筷子!”

釵兒報複似的笑了一陣兒, 身子一轉, 竟躲在矮桌底下:“抓不到我!爹爹抓不到我!”

小厮跪在地上勸道:“姑娘莫要犯渾,主君懷着身子, 不能動氣的!”

然而三四歲的丫頭哪裏懂這些文章, 她一味舔着抓來的核桃糕, 嬉笑道:“爹爹抓不到我!嘻嘻嘻!”

我冷聲怒斥:“好你個倔猢狲,我不信你永遠不出來!等你出來, 我讓你娘打死你。”

釵兒吃完了核桃糕, 她像只小貓兒似的用粉舌尖舔着手掌裏的殘渣, 我看在眼裏,越發動氣。釵兒小心翼翼地揪住我的衣袂:“吶,我出來……爹爹能不能不叫娘親打我?”

我并不理她,只細細烹茶,顧渚紫筍(2)被煮出乳白的輕煙。

小厮急道:“我的好姑娘,小祖宗!您快出來罷!”

釵兒唯恐被打,竟抱着桌腿兒不撒開手,可笑的是還不忘挑剔:“我想要小弟弟,當姐姐保護他!”

我淺抿一口顧渚紫筍,覺得滋味不濃不淡,甚合胃口:“想要弟弟,就自個兒跟你娘說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你不知從何處走了出來。你随手将金狻猊鬥篷遞給丫鬟,淡淡道:“這孩子不能留。”

我心有不甘,登時立起來與你對質:“戚尋筝,你有沒有人性?這是你的骨肉啊。”

檐外雨雪霏霏,你動作熟練地為了緊一緊衣袍的白狐毛交領:“你身子不好,豈能再遭一回那刻骨的罪?”

我不由自主握緊了青紫的裂紋茶盞,搖頭道:“可這是條活生生的性命,你要生生了斷了它?”

你不容拒絕地攬過我的肩:“聽我的,我讓人給你抓一副湯藥,趁它沒有知覺,早些結了。”

我紅了眼眶,氣道:“你的狼崽子都過了三歲生辰,我身子早就養好了。總之,我不許你如此傷天害理!還有,這個孩子來得陰差陽錯,究竟怪誰?倘若不是你在湖州忘了讓人備下藥,我怎麽會懷上!”

你有些無奈,美眸泛起危險的光:“鶴郎,我心疼你,你怎麽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我越想越委屈,一腳踹向桌底下的狼崽子:“好!你心疼我,我也心疼自己!既如此,趕緊把你這磨人的小猢狲弄走,我伺候不了她!”

你本就動了怒,見釵兒這般頑皮,登時要向她發作。好在釵兒反應迅速,連滾帶爬地往院子裏逃遁:“我是無辜的不要打我呀啊啊啊啊!”

哪怕有如海深情,這妻夫之間真正過起日子來,也有些磕磕絆絆。你我之間有了龃龉,通常都是這一回你先服軟,下一回我再認錯,床頭打架床位和,沒有過夜的仇。

我端了一盞蝦仁豆腐羹邁入房中,輕聲道:“妻主,餓了嗎?”

這句話的背後的意思是,你別動氣了。

你行雲流水地放下擦拭的銀匕首:“餓了。”

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我不動氣了。

我主動躺進你懷裏獻媚,伸手喂你吃湯羹,做出一副賢惠的模樣:“正是因為這孩子是你的,我才不忍心舍棄。妻主,它是你我的骨肉啊,倘若它連來到人世間的機會都沒有,那該多可憐?”

蒙昧燭火中,你神情缱绻地環住我的腰肢,貼耳私語:“世上哪有女人不愛自己的孩子?可對我而言,你比孩子更重要。哪怕犧牲這孩子,也不願你受半分煎熬。”

我心下酸澀,說不出是甚麽滋味,将下巴往你肩頭蹭去:“尋筝,我求你。”

求你求了小半個時辰,費了多番唇舌,你也不肯松口。

最終我退了三步,你才勉強答應将孩子留下來。退的第一步是懷身時好生将養,日日喚大夫來請平安脈;第二步是以自身為重,倘若再遇到誕下釵兒時保大保小的危險,先舍棄孩子;其三便是生下這個孩子後,我服下絕嗣湯藥,再也不要孩子了。

只要你肯留下我腹中骨肉,我什麽都肯應承你。

你無奈地為我掖了掖明黃撒花衾被,怨怼道:“你非要留下它,我也拗不過。”

我依偎入你綿軟的□□:“我就是喜歡孩子,難道你不喜歡?”

釵兒是姑娘,戚家已有傳宗接代的香火,我私心裏盼着腹中這胎是個貼心的男孩兒,莫要像釵兒一樣頑皮吵鬧,惹我動氣。

聽聞我有身孕,雪然歡喜地從契北趕過來,為我道喜。

春寒料峭時分,我的身孕過了五個月,下腹鼓起柔和的弧度,像個飽滿的桃兒。雪然坐在窗前的羅漢床上品茶,一位年過四十的蜀中名醫正為我診脈。

雪然笑着打趣兒我:“自從懷了之後,我看你呆呆傻傻的,光知道縮在床上。”

我順手扔過去一只蠶絲五色鴛鴦軟枕:“去你的!”

打趣完了,雪然湊過去問那名醫:“這位娘子,敢問主君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吃了一塊水晶桂花糕:“你當人家是神仙不成,才五個月,怎麽診的出來?”

豈料那名醫娘子拱手一作揖,笑道:“恭喜主君,主君的肚子真是争氣!這一胎啊,定是千金。”

一聽她這話,我心裏打了好幾個突,難道懷的又是姑娘?

雪然幸災樂禍地笑,眉飛色舞:“看來幾個月後,又要有個小狼崽兒來到你身邊了!”

我猶不甘心,再次向名醫伸過手腕兒:“煩請娘子再診一診,當真是女胎麽?”

名醫又摸了脈搏半晌,颔首道:“在下行醫将近二十年,這點把握是有的,脈象強健,如盤走珠,是女胎無疑。”

我無奈地伏在衾枕間,看着龜背紋螺钿小幾上擺的迎春花出神兒。萬分期待的兒子飛了,我惘然若失。

“你怎麽了?”雪然将小巧的紫銅熏爐塞入被底下,給我暖足,“不喜歡姑娘啊?”

服侍我孕事的産公在一旁笑吟吟的:“喲,主君這是一副會生養的好身子,真有福氣!您一撇腿一個丫頭,一撇腿一個丫頭,子嗣延綿,指不定門主如何歡喜呢!”

我長聲哀嘆:“姑娘有什麽好的,不如兒子貼心。”

這日你處理罷門中事務,在房內自斟自飲,暫作休憩。我立在你身後為你摘簪拆髻,散下如雲的青絲。

一想到你讓我懷了個狼崽子,我便隐隐生氣,動作重了些,将你的一縷青絲纏在了玉蘭點翠耳墜上。

“疼——”你輕聲提醒我,“頭發纏上了。”

我恨恨地以雕花犀角梳子梳理着你的發尾,氣道:“忍着!”

你黛眉一蹙,覺得無奈:“小女何處得罪了郎君,請郎君明示。”

我憤恨道:“都怨你!大夫說我又懷了個狼崽兒,我不想要狼崽兒,我要乖乖軟軟的兒子!”

你委屈地回頭,堂堂浮戮門主委屈成個受氣包:“有沒有一種可能,只是可能……生男生女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更是氣從心起:“反正就是怪你!戚尋筝我要弄死你!”說完握起金簪往你頸子上插去。

你熟練地躲避過我的暗殺,嘆道:“對,怪我,都怪我。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又不敢反駁你。上回你有孕就是這麽個脾氣,橫也怪我,豎也怪我,月亮不圓都要怪我。”

我将扁繪樓閣金簪放在妝奁鏡前,扶着腰肢坐到一旁的羅漢床上,不再理會你。

一盞白茶尚未喝完,你湊過來吻我眉心,笑道:“你不就想要個男兒承歡膝□□貼你?沒有男兒,我體貼你如何?”

我瞥了你一眼,将剩下的半盞茶飲盡:“我膝頭怪疼的,勞煩戚姑娘給揉一揉。”

你恭順笑道:“遵旨。”

仲秋時節,我順順利利産下一個女兒,你很是歡喜,為她取名戚錦镯。兩姐妹一釵一镯,皆是華貴之物,來日在這世上相互幫襯,倒也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