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一眼就看出蘇钰幹了什麽, 腳底的石板已經開始皲裂,她脫口道:“不,要走一起走!”

蘇钰卻回頭看她, 臉上帶着如釋重負般的笑意, 目光又變得溫柔, 和蒼雲學宮初見之時別無二致,因為放下了心結, 顯得笑意更深:“我是有罪之人,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朝靈反駁他:“有罪就認錯, 認完錯就好了,我會把你帶到雲間,讓師尊替你主持公道,也會讓師尊定奪你的罪行,他不會偏袒任何人。”

蘇钰卻笑了:“我這麽陷害你, 你為什麽不生氣,還不讓十四殺我?”

朝靈在某些地方很孩子氣,就算經歷了這麽多, 還是一直改不掉:“可是你現在救了我, 而且就算要動手, 也應該是我殺你,而不是十四。”

“跟我回去吧,蘇小钰。”現在大錯還沒有釀成,烈灼之炎沒有燒盡十洲生靈, 一切就都還有轉機。

她的請求向來熱忱, 她承諾也一定會遵守。可是發生過的事情, 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

“可是我不想留師尊一個人在地底。”他忽然道。

救不了他, 那不妨下去陪他。

那個愛管閑事的爛好人怎麽可能忍受得了地底的孤寂, 總是喜歡找人唠嗑,話多的時候比劍術長老還唠叨,可是地底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而且,我也已經沒有離開的機會了。”寒冰木之心将他經脈盡毀,此時此刻能站在這裏和朝靈說話,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

命中孤煞之人,天生就應該埋在暗無天日的地方。

陣法完全失效,石臺開始坍塌,朝靈眼睜睜看着蘇钰站在石臺的邊緣,看向自己的目光卻很溫柔。

她站立不穩,剛結束護法的十四一把摟住她,而蘇钰仍舊一動不動,只是對着她笑。

“對不起。”

他道。

“再見了,朝小靈。”

那抹白衣身影随着石臺的坍塌,緩緩下墜,朝靈下意識撲過去,卻撲了個空:“蘇小钰!”

十四拉着她:“別去。”

朝靈情緒很劇烈,石臺坍塌,兩個人也跟着下墜,朝靈目光死死盯着蘇钰,她知道深淵地最低處是滾燙的岩漿,如果不把蘇钰帶回來,那對方必死無疑。

可是十四只在乎她的安全,摟着她不讓她動。

她只能木呆呆地看着蘇钰墜落,眼淚像是斷了線一樣往下淌,不住地哽咽,十四見不了朝靈受委屈,頓了頓,忽然道:“想要我救他嗎?”

朝靈一愣,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是因為太危險,搖頭是因為害怕十四也陷入危險。

十四嘆了口氣,怎麽可能猜不到朝靈在想什麽,如果自己放手,朝靈肯定已經竄出去了,如果放任不管,那對方肯定又要難過好久。

“罷了,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幫你去救他。”

朝靈含着眼淚,想也不想就點頭。

“這可是你說的,”十四笑了一下,擡手去抹朝靈的眼淚,對方脫離生命危險,他如今已經沒什麽可以顧忌的了,“我帶你下去,摟緊我。”

話音剛落,一頭巨大的黑豹憑空出現在半空中,它把朝靈甩上了背,讓朝靈摟着它的脖頸,低嘯一聲,猶如一支黑色的穿雲箭,朝着蘇钰墜落的方向撲去。

蘇钰原本閉着眼睛,聽到聲音猛得睜眼,就看見一頭有着幽藍雙瞳的黑豹猛撲過來,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已經天旋地轉,他被黑豹絲毫不客氣地叼進了嘴裏。

他大受震撼,忍不住試探道:“……沉淵帝君?”

朝靈忽然從黑豹的脖頸上探出頭來,大聲道:“是的,是十四!!”

蘇钰:“……”

無罪淵主是只黑豹?!

什麽情況?

他記得朝靈來了蒼雲學宮以後,每天嚷嚷着要找一只藍眼睛的黑豹,不會就是……對方明知道朝靈的身份,還蓄意接近,不是心懷不軌是什麽?

黑豹行動迅捷,帶着兩個人在坍塌的地底空間上蹿下跳,不一會兒就脫離了危險,蘇钰還震驚于無罪淵主居然是頭毛茸茸的真相裏,黑豹就帶着二人落地,脫離了危險。

朝靈扒拉在黑豹的背上歡呼,落地的時候聲音大得像是要把地底震塌:“十四好厲害……我好喜歡十四——啊!”

她的歡呼被人攔腰截斷,還沒來得及把開心的話說完,後頸就傳來一陣突兀的刺痛,她疼得大叫一聲,眼珠轉來轉去,意識也開始朦胧不清。

視野逐漸模糊,最後變成黑色,模模糊糊中,一道清瘦修長的白衣身影在視野中一晃而過。

朝靈醒過來的時候,最先看見的是層層疊疊的鲛绡紅紗帳,還有柔軟的大床。

她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在做夢,卻聽有個尖細的聲音咋咋呼呼大喊起來:“醒了醒了,帝妃她醒啦!!!”

朝靈吓了一跳,一轉頭,看見床邊是阿竹,并上一堆長街上的熱心大姐和大娘,她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怎麽是你們?十四和……”

“剛醒就找帝君,果然粘人,愣着幹嘛?還不趕緊把帝君找回來!懂不懂該怎麽巴結帝妃啊?”阿竹頤氣指使,一臉不耐煩,朝靈被一群人圍觀,問東問西,有點羞恥,臉藏在被子裏,捂得紅紅的。

一刻以後,吵鬧聲突然之間安靜下來,阿竹拉着一堆人屁滾尿流地跑了,她聽着慢慢走近的腳步聲,忽然沒來由得心跳加速,感覺到紅紗帳被人揭開,她惡向膽邊生,抱着被子就撲了上去。

“抓到你啦!”

十四早就聽見她亂成一團的呼吸聲,緊接着就被撲了個滿懷:“你醒得真巧。”

朝靈沒蒙到十四的頭,有點不甘心,被人摟在懷裏,聞言卻好奇道:“為什麽?”

十四觀她神色,不緊不慢道:“因為我方才和他們說,我們要成親了。”

朝靈歪頭:“和誰說?”

十四臉不紅心不跳:“來讨伐無罪淵的各大門派。”

說起正事,朝靈神情終于正經了些:“他們怎麽樣?雲岚和我師尊……”

十四:“他們打不過我,已經滾回去了,雲岚受了點傷,蕭明達在照顧,你師尊和雲間弟子,還守在無罪淵外,問我要人。”

朝靈聞言又道:“那蘇钰呢?他怎麽樣?我暈之前,好像看見了……”

“他無礙,”十四卻忽然提起之前的事,“還記得你在淵底答應過我什麽嗎?”

朝靈點點頭:“當然!我說話算話,以後你說什麽我就聽什麽!”

十四揉了揉她的腦袋,替她撥開額前的發絲,溫聲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蘇钰的事,好嗎?”

朝靈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麽十四會提這樣的要求,十四從來都不會騙她,可是這個問題明明那麽重要,她糾結了好半天,終于試探道:“蘇小钰真的還好嗎?”

十四點頭。

朝靈如釋重負,又開開心心地去摟十四的脖子:“那我不問啦,我相信十四,十四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抱着人蹭來蹭去,像是這輩子都沒有那麽高興過,暗夜的燭光照得她一張臉仿佛玉雕,紅帳之中的人更像是幽夜盛開的潔白花朵。

十四太長時間沒見到朝靈笑得那麽開心了,也跟着笑起來。

朝靈卻忽然停了下來,呆呆看着他的臉。

他不解:“怎麽了?”

朝靈癡癡的:“十四笑起來真好看,尤其是光落在你眼睛裏的時候……”

暗夜并燭光,紅帳裏還有大美人,就像……就像洞房一樣。

她忽然想起十四方才說過的話,鬼使神差道:“你和他們說我們要成親,我師尊和師兄們……”

十四揉她的臉頰,添油加醋地找朝靈告狀:“他們說要把我大卸八塊,還要把你帶回去,剔去七情,修無情道。”

朝靈不疑有他,自然信了,內心一陣慌亂,眼神轉來轉去,半晌福至心靈,大喊一聲:“十四我們雙修吧!”

話本裏都說過,只要生米煮成熟飯,長輩就拿小輩沒辦法,就算再兇惡的婆婆也要讓媳婦進門,再心疼女兒的娘家也不得不放手。

十四不懂她清奇的腦回路,聞言只是問了她最重要的問題:“你想嗎?”

朝靈瘋狂點頭:“想!”

只要是能和十四一起做的事情,她全都想,她想要十四的一切,想要更深的羁絆。

十四頓了頓,眼神在朝靈看不見的地方暗了暗,聲音也慢慢壓低,那是獵食者引誘獵物前僞裝出來的溫柔,只等着呆傻的小狗送上脆弱的喉嚨:“現在麽?”

朝靈立馬點頭:“那當然!不然就來不及了,我不想修無情道,十四救我!”

十四輕輕揮手,朝靈就聽見大殿門扉掩起的碰撞聲,她的心下意識跟着一跳,紅帳的陰影投在十四的側臉上,莫名有種危險的感覺,下一刻,她就被人按在了榻上。

朝靈生病這段時間瘦了不少,⑨SJ埋在被子裏的時候,後背的蝴蝶骨頂起輕薄的衣物,仿佛即将展翼的飛鳥。因為塌着腰的緣故,肢體微微陷落,透露着獨屬于少女的青澀。

十四不喜歡朝靈難過,但是卻很喜歡看朝靈哭,譬如此時此刻。

他喜歡看她眼淚沾濕睫毛,漂亮淺淡的雙瞳覆上水光,在紅帳燭光裏顯得格外動人,她的眼尾和眼眶都泛着紅,因為承受不住而嗚咽出聲。

在這種事情上,朝靈格外愛哭,她背對着十四,因為摟不到人,沒有安全感,哭得更厲害:“你明明都說過不會兇我了,為什麽…騙子……”

他只能停下動作,在對方眼尾和唇邊各吻了一下:“我又不是在打你。”

朝靈開始無理取鬧,有些困難地回頭看他,眼淚汪汪的:“你是不是在報複我?”

他覺得有趣,沒反駁,也沒點頭認同,只是問了句“為什麽”。

朝靈沒有得到安慰,更委屈了:“因為我沒經過你同意就擅自打碎金烏之羽,你很生氣,所以才一點都不溫柔嗚……”

十四沒想到朝靈還敢在床上提這件事,在無罪淵底那種患得患失的絕望感又短暫地湧上心頭,他停了停,也沒管哭得可憐兮兮的朝靈,意味不明道:“雙修呢,你還敢提。”

朝靈哭得更厲害了。

她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醒來之後雖然十四并沒有表露出太多情緒,但對方越是平靜,她就越心慌,此時此刻大腦全無理智,她幹脆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喜歡十四。”

就像在彌補那一點點的無心的傷害,她只能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喜歡。

“我喜歡十四。”

她碰不到十四的臉,只是抱着枕頭掉眼淚,十四知道她已經快到極限,更何況就算有怒火也早就被她的眼淚澆滅了,按照朝靈有仇必報的性子,要是欺負過頭,以後自己肯定沒好果子吃。

他嘆了口氣,把人拉進懷裏,對方甫一得自由,就緊緊摟着他的脖頸,生怕他還在生氣,哭聲倒是弱了很多:“我喜歡十四。”

他低頭去吻她的眉心,溫聲道:“我也喜歡你。”

朝靈含着眼淚笑了,興沖沖的擡頭看她:“那有多喜歡?”

她的很多表現都會帶着孩子氣,直白熱烈,像一只推不開的小狗。

然而此時此刻,沉淵帝君的眼裏只有朝靈的眼淚,泛紅的眼尾和臉頰,還有幽夜花開般的笑意,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了她另一個問題:“有多喜歡……你感受不到嗎?”

朝靈一愣,剛感覺到異樣,人已經被再次按倒了,獵食者的氣息将她整個包裹起來,她逃不掉,也沒有力氣逃。

“感受不到,就接着感受。”

朝靈這輩子都沒有那麽混亂過,她渾渾噩噩,一晚上不知道被十四問了多少句“感受到了嗎”,只知道瘋狂點頭,到了最後已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十四說什麽,她就跟着說什麽。

她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等再睜眼時,已然是第二日傍晚時分,她在被窩裏清醒了三秒,猛地坐起來,又不争氣地倒了回去。

她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被熱水泡過一遍,動一動就難受,當然,也不完全是難受,還有點懶洋洋的舒服。

但現在根本就不是可以舒服的時機,陸霁和宋聞星還在無罪淵……她一拍腦門,覺得自己實在狼心狗肺。

怎麽就睡着了……明明結束以後就應該去找師尊說清楚的。

肢體僵硬地下床穿衣,卻聽寝殿大門被人推開,朝靈猛得回頭,卻見十四施施然站在門邊,臉上帶着點笑意,像條大尾巴狼。

朝靈莫名被那點笑意冒犯,紅着臉收拾好,才一本正經道:“我…我要去找我師尊了!”

十四沒問幹什麽,只道:“我陪你去。”

無罪淵是妖魔盤踞之地,據說此地魔氣甚重,仙門修士待太久了容易生出心魔,道心盡毀。

宋聞星看着河邊那一串咋咋呼呼抓魚的妖魔鬼怪,目光忍不住投向了陸霁。

“我不是說了讓你堵住它,四只手都抓不住一條魚,你有什麽用?幹脆砍了得了!”阿竹叉着腰,罵河裏的人。

“可是魚滑溜溜的,我根本抓不住它。”四只手的妖怪委屈地撓撓頭。

“阿竹你別欺負人,站在岸上指手畫腳,怎麽不見你自己下來抓?”

“笨死了,我來就我來!”說完“撲通”一聲,直直撲進水裏。

河水裏間或爆發出一陣呼喝聲,妖怪們嗓門一個比一個大,魚到最後卻一條都沒抓到,雲間衆人個個神色懷疑,宋聞星是大師兄,必定要有敢為天下先的精神。

“師尊,弟子快走火入魔了。”

陸霁不解,偏頭看他,宋聞星又坦誠道:“實在不行,就派兩個弟子去幫它們抓兩條……”已經抓了快一天了,師弟們都看不下去了。

他話音未落,又聽河裏的阿竹怪叫道:“這條這條!!這條肚子比我頭還大,帝妃吃了肯定大補!”

宋聞星:“……”

陸霁毅然決然地否定了宋聞星的提議:“不許去。”

兩幫人以一種奇怪的局面僵持着,雲間衆人被吵得恨不得拔劍抽人,直到金烏西沉,落日将盡,巨大的青鳥才載着兩道人影姍姍來遲,朝靈在青鳥背上和師尊師兄們打招呼。

“師尊我來——”她剛一落地,陸霁的神情就已經變了。

朝靈體內氣息圓融,看樣子已經脫離了危險,修為不僅沒掉,反而提升了不少。朝靈還以為陸霁會高興,誰知道甫一見面,陸霁就朝着十四拔了劍。

“沉淵,你卑鄙無恥!”完了,他的乖徒,就這麽被外面的豬拱了。

陸霁動手,雲間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紛紛拔劍迎敵,十四神色不變,朝靈更是一臉茫然,趕緊跑到中間當和事佬:“別沖動別沖動,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呢?以和為貴才是解決問題的正途啊,打打殺殺多粗暴啊,不然我們找個地方坐坐,聊聊人生……”

陸霁瞪她:“你閉嘴。”

朝靈:“……”

陸霁只覺痛心疾首:“罷了,你先跟我們回去。”

十四臉色終于變了變:“陸霁,你別得寸進尺。”

宋聞星也勸道:“小師妹,他到底有什麽好的……跟師兄回雲間,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衆人完全忘記了朝靈當時當着仙盟大會的面叛逃雲間的事,朝靈只覺得心生感動,可是眼下氛圍劍拔弩張,她又不得不制止大戰爆發。

“我不能回雲間了,我…我要待在這裏!”

陸霁簡直快崩潰了:“為何?”

朝靈按着十四的一只手,又看向對面一群人,燦爛道:

“可是師尊,帝君他有尾巴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