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怎麽都想不到, 再次聽見這個名字,是在這種境況之下。

空堯仙君性情溫和,行事自有超然之風, 喜穿白衣, 作為風雲劍榜榜首, 劍法更是天下獨絕。

朝靈終于反應過來,白衣男子身上隐隐約約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記憶裏的空堯,就是一身修長白衣, 笑意溫潤,看上去不怎麽愛生氣的模樣,與眼前的男子多少有幾分相似。

“空堯仙君現在在哪裏?”從分別以後,整個仙門都沒有對方的消息,如今忽然聽聞音訊, 朝靈自然不可能放過。

“他已身死,魂魄就在這無罪淵底,永世不得超生。”男子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異樣, 就像是提到那個名字, 都會觸碰到傷痛的記憶一般。

繃帶下一雙清亮的眼眸, 就這麽直直地望過來:“你當年太小,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一句話宛如五雷轟頂,朝靈說不上是意外還是早有所料,隐隐約約察覺到某些遲來的真相即将揭開, 可她只是看着男子, 有些不解地問:“那你呢, 你又是誰?費盡心機把我從雲間逼到此地, 又打算做什麽?”

“我名紅遙, 是個命中孤煞之人,引你來此地的原因,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紅遙又笑了笑。

心中猜想坐實,朝靈終于難以置信開口:“這世間根本就沒有複生之法,就算有……你也不可能成功。”

已經死了那麽多年的人,根本不可能再活過來。

紅遙輕輕地笑了兩聲,那種笑裏帶着說不出來的寒意,像是譏諷,又像是心寒:“你如今已入仙門,滿心正道,自然不會記得旁人,我不怪你。”

“我不過是想取你體內的東西一用,不會傷你性命,你自此可以擺脫它的糾纏,兩全其美的方案,你又在猶豫什麽?”

朝靈頓了頓,還是道:“淵底亡魂成千上萬,你又怎麽保證可以找到他?就算烈灼之炎能讓人起死回生,空堯仙君的仙體不在,你又怎麽能保證成功?此地亡魂已經魔化,倘若淵底動蕩,将是十洲之劫。”

“哈哈哈哈哈——”紅遙開始狂笑起來,先前那點溫和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惡狠狠的譏諷,“好啊,他們想殺你,你卻還要保護他們,曾經的救命恩人魂魄囿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你還在這裏和我談十洲的安定?”

朝靈張了張嘴,卻又聽紅遙道:“如今各大門派已經集結趕往無罪淵,要對無罪淵主進行第二次讨伐,他們要取你性命,你卻還在為他們的安危着想。”

“季鴻羲害你父親和空堯慘死,你居然還有心情為他們開脫?”

朝靈怎麽也沒想到空堯的死居然也和季鴻羲有關,已經來不及管各大門派讨伐無罪淵一事,聞言只追問道:“空堯……他是怎麽死的?”

她很害怕答案,害怕真的如自己料想那般,可是紅遙卻半點沒有猶豫,幾乎是用言語把她戳出幾個洞來:“他是為你而死。”

那一段混亂的往事,如今終于得見天明。

宋亦然在讨伐炎獸一戰中重傷,意外得到了烈灼之炎,慘遭仙門心懷不軌者的追殺,他躲避數百年,以為終于可以安定下來,卻不料造化弄人。

愛妻誕下一個女孩,女孩身體裏流着他們的血,卻也燃着一團不滅的炎火。

烈灼之炎意外地,轉移到了他們的孩子身上。

幾個月後,懷胎十月的妻子因為烈灼之炎的侵擾,體虛力竭而死。

懷孕之時,她早就知道腹中胎兒異狀,卻堅持忍着痛苦,将孩子生了下來——那便是朝靈了。

發妻早死,宋亦然悲痛欲絕,為了結亡妻遺願,他耗盡心血,用盡各種辦法,打算将孩子體內的烈灼之炎取出。

這不是什麽上天入地難求法寶,這是世間最不詳之物,它的存在只會挑起争鬥,帶來分離與痛苦。

後來,宋亦然為取寒冰木之心,死在了天明谷中。

空堯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對方死前最後的傳訊。

那個時候的空堯正帶着紅遙四處游歷,他生性惡劣,總是闖禍,稍不注意就會犯下大錯,空堯是個爛好人,幹脆離開藏鏡宮,專心教導于他。

他們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宋亦然已經涼透的屍體,還有身邊縮成一團的小孩。

小孩很活潑,話很多,她尚且不明白生死,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已不在人世,見到空堯和紅遙的時候,居然還在笑。

風雲劍榜榜首,藏鏡宮大名鼎鼎的空堯仙君,從此身後就多了兩個拖油瓶。

紅遙并不喜歡小孩,相反,他很讨厭愛和注意力被分走的感覺,他總是欺負朝靈,趁空堯不在的時候把人惹哭,惡狠狠地讓她滾。

可是小孩子是很蠢的,不管他怎麽訓斥嫌棄,把她惹哭過多少次,對方卻從來不告狀,她只是會睜着眼睛,眼巴巴地粘過來,然後求自己陪她一起睡。

他無數次地懷疑過宋亦然家的這個小孩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可是相處久了,他也會下意識回頭看那個走路不看路的小孩有沒有跟上腳步,在對方摔了一身落葉哭鼻子的時候把人背起來。

明明一切都是完美的,父母雙亡的可憐小孩,命主孤煞的掃把星,還有一個任勞任怨的爛好人,他原本以為這就是以後的生活和結局。

直到一波又一波的追兵開始毫無預兆地出現,他們像是牆角的老鼠一樣陰魂不散,他們抓住一切機會想要把朝靈從空堯和自己身邊帶走,就因為一個叫烈灼之炎的東西。

他們躲過了很多次,空堯的神情也越來越沉重,他那個時候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劍術也練得不好,每次遇到追兵,他只能聽空堯的話把朝靈帶走,然後留對方一個人在原地戰鬥。

他對空堯的記憶,還停留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那是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晚。

那天晚上是他的生日。

空堯帶着他和朝靈去鎮上吃了一頓好的,又送了他一把漂亮鋒利的長劍,他說劍不應該用來争鬥,而是用來保護身邊的人,保護弱小的人。他天生殺孽重,長得吓人,放進村裏都會被打出來的那種,他只接受過別人的惡意,也從來沒想過要去保護任何人。

可是既然是空堯說的話,那麽他也可以勉為其難聽一聽。

他原本以為這輩子終于可以苦盡甘來,可以肆意地嘗遍人間煙火,漂泊雖然辛苦些,但勝在有人同行。

他看着月光下的三道人影,長劍拔|出又入鞘,難得有些興奮,朝靈已經睡熟了,趴在空堯背上說夢話,空堯又在叨叨他有位朋友叫陸霁,現在已經是雲間掌門了,等有時間帶他們去找陸霁學劍。

他有些興奮,又礙于面子,不好意思表達自己的興奮,只是矜持地點了點頭。

“……後來呢?”

回憶裏全是月光和白衣男子溫和的笑意,而現實只剩淵底的火海和血紅的天幕。

一切都已經不在了。

“後來……沒有後來了。”

他們中途被伏兵追殺,對方有備而來,人數衆多,空堯還帶着兩個拖油瓶,自然不可能打得過突然殺出來的人。

他不甚被某個仙門捉了去,他身上殺孽重,戾氣也深,降妖除魔的仙門總是喜歡拿他開刀,他們拿自己威脅空堯,說如果不交出朝靈,就要把自己這個醜陋的妖怪投進無罪淵底。

空堯及時赴約來無罪淵救他,任憑他怎麽謾罵,對方還是毫不猶豫地往陷阱裏跳。

蠢貨,爛好人,傻子。

命主孤煞的妖魔活了下來,而人人愛戴的仙君,從此魂魄沉睡在漆黑的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他撿回了半條命,跌跌撞撞地逃跑,他跑到空堯藏朝靈的地方,想帶着朝靈一起亡命天涯,這樣空堯就不會說自己不是一個好哥哥,這樣對方就能瞑目。

可是那片低矮的樹叢裏,唯獨留下一片破爛的衣角,而那個沒心沒肺又愛笑的小孩,再也不見了蹤影。

天地之間,從此留他孑然一人。

這就是命,這就是孤煞真正的歸宿,失去所有擁有過的東西,才是最符合他的結局。

“你是雲間弟子,仙門正道,我是作惡妖魔,邪門歪道,這就是命。”

朝靈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對空堯的印象,只有那襲匆忙離去的修長白衣,還有對方臉上溫潤的笑意。

如今看來,紅遙就是天明不笑生記憶裏那個別扭少年,也是誤闖關押十四洞窟的那個壞小孩。

所有真相,都以一種殘忍的方式揭開。

昔日玩鬧親密的人,如今反目成仇,刀劍相向。

可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這一團布滿罪惡的火。

可能她才是那個不詳之人吧,父母因為自己而死,空堯因為自己而死,紅遙誤入歧途,蘇钰身亡,雲間已成衆矢之的,就連無罪淵主也差點失去記憶。

她已經分不清,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因為烈灼之炎,還是因為自己。

她堅持的善惡,到底有沒有意義?

恪守的正道,到底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