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牛郎是踏着喜鵲搭成的鵲橋去尋織女的,和黃牛并無關系啊。”我看着牛棚中靜靜趴着的老黃牛,一時有些茫然。

“你難道忘了牛郎如何能夠升上天去。”牛郎冷冷地看着我。

“噢,我記起來了,故事中好像是那老黃牛讓牛郎剝下它的皮,披上之後,方能飛上天去追尋織女……”

經牛郎這麽一提點,我對那個神話故事的記憶又清晰了幾分,但在這之後,我卻明顯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記得故事中,那黃牛早在剝皮之前就已死去了,怎麽……”

我皺起眉頭望向牛棚,又扭頭看了看牛郎,覺得無法理解。

“呵!原來如今世人是這樣杜撰的!剝皮前就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哇!”牛郎“砰”地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

“難道這當中另有隐情?”

“當初那老黃牛與牛郎感情甚篤,怕那織女上天後牛郎憂心,便甘心忍受痛苦,自願将那牛皮借給他。但怎知牛郎一心惦念着織女,整日魂不守舍,便索性棄了信義,和那喜鵲悄悄商定,即便未到七夕,也要在河心處遠遠地望一眼織女。日複一日,老黃牛遲遲沒能取回他的牛皮,獨自忍受着失皮之苦與徹骨的寒冷。”

“借給他?你不就是牛郎嗎?”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呵,我只不過是名為牛郎。”牛郎的目光很是不屑。

忽然,我的耳邊傳來了“啪嗒、啪嗒”的雨聲,可院內的地面依然幹燥,并沒有下雨的跡象。我定睛一瞧,原來是牛棚裏的黃牛正在默默流淚,豆大的淚水不斷地滾落在牛棚內的稻草上,發出了類似于下雨的聲音。一瞬間,我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你不是牛郎對吧。”我注視着牛郎的雙眼。

“你知道了?”他露出整齊的牙齒,顯得有些得意。

“它才是真正的牛郎,對不對!”我指着黃牛,質問他。

“有意思,有意思,終于開竅了!怎麽樣?得知真相之後感覺開心嗎?哈哈哈!”

牛郎放肆地大笑着,看來,他和真正的牛郎之間,确實有着非常深厚的矛盾,而這份矛盾,就是早就他如今這副模樣的直接原因。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大笑之後的牛郎仿佛用了許多氣力,咳嗽了幾聲,坐到門檻上,背對着我,背影有些落寞。

“雖然是被貶下凡的金牛星,尚有幾成微薄的功力能抵住苦寒,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但卻不是長久之計。原本,金牛星的貶期已滿,只待那牛郎歸還牛皮便可直接返回天界,但可悲的是,老黃牛終究還是沒能等到牛郎歸還牛皮,只好在苦痛中死去。而牛郎雖也是牽牛星托生,但畢竟托生的是個凡胎,他在那河畔日日夜夜守着織女直到壽命将盡方才回到人世,心滿意足地赴死。天帝日理萬機,見金牛星未曾按時奉旨歸還,心中不悅,便不再問起。牛郎一己之私,連累着金牛星無法歸天,人世無法久留,天界又無法前往,最終,兩人的魂魄游離至地府,于地府中再度相見。”

“地府?是閻羅王所在的地方嗎?”

“不錯。”

原來這地方是真實存在的啊。我暗想。

“閻羅大人統領陰間,判明是非,最是公正無私。在那裏,無論是何人,身份一律平等。我因替他出頭而被貶,成為了人間的一頭黃牛,可我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一輩子勤勤懇懇,幫他耕作,助他豐收,指點他前往碧蓮池,覓得佳偶,關鍵時刻還肯忍受剝皮之苦助他飛天。呵……呵……如今想來,真是可笑至極!”牛郎将十指插入發間,緊緊掐着頭皮,神情有些崩潰。

“牛郎,你不要激動,這樣對你無益。你慢些講,把你的苦痛都告訴我,我會替你分擔這些痛苦。”

我試圖穩定他的情緒,努力将他從崩潰的邊緣拽回,我明白,一旦激動的情緒突破了危險的臨界點,将對他的身心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相信我,我一定會聽完你的故事。你也只有說明白了,我才能将你的痛苦告諸世人。”

在我的極力勸說下,牛郎青筋爆起的雙手漸漸安靜了下來。

“我是那樣真心相待,可他呢……他卻因自我的貪欲而害我喪失了性命。”

“牛郎……”我覺得很是心疼,“既然這些回憶這樣痛苦,你當初在地府時為何不選擇飲下忘川水或孟婆湯,将這些不快抛之腦後?免得再受此折磨?”

“不……我不能忘。”牛郎的眼神有些發狠,“忍受這樣的苦痛,卻遭受這樣的背棄,我一定要留着這份記憶,讓他加倍償還!”

“這樣苦苦糾纏,倘若下一次輪到他報複,冤冤相報,你們這樣何時才會有盡頭!”

“我不去想得那麽長遠!但此仇不報就難解我心頭之恨!”

我長嘆了一口起,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做法,遭遇這樣的苦痛,必然會滋生極大的憤恨。只是,若是選擇以折磨他人的方式來平息這份苦痛,只能是徒勞無功,反倒會在折磨的過程中,加深內心的那份痛苦,将它放大為霸占內心的心魔,使自己的行為失去理智,最終走向極端,走向毀滅。

“所以,你們是怎麽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這又和白亭主人有何關系?”

我打算稍稍轉移話題的走向,适當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在地府時,閻王大人明察秋毫,對我的忠實勇敢贊賞有加,對牽牛星的貪戀情愛,置友人之死于不顧的行為加以斥責。有如此善行的我本該升入天界獲取無限尊榮與歡樂,但怎奈抗旨一事早已觸怒天帝,這天界早就回不去了。對于牽牛星,閻王大人本欲将其打入地獄,但怎奈那織女哭得厲害,王母娘娘心疼不已,便派人稍來口信。”

“所以,考慮到天庭與地府的和諧,閻羅王最終還是沒将牽牛星丢入油鍋,他便僥幸躲過一劫,可是如此?”

“不錯。雖是僥幸逃脫,但這天界他也一樣回不去了。”

“可你還是沒有說明這和白亭主人有何關系。”

“白亭主人管理這世間的往事舊夢,這夢境之鄉,溝通人間與仙境,雖是天庭管轄之內,但所居者不多,倒也清淨。”

“所以?”

“所以,聽聞那小鬼們說起白亭主人生性風流潇灑,不喜約束,需要覓得數名使者替其掌管夢境,我便懇請閻王大人将我們發配到此處。”

“閻王答應了?”

“我的要求并不過分,閻王憐憫我的遭遇,再三思量後最終應允了,并在生死簿上劃定,這一世,我化為人身,他化作牛形,讓他代我耕作,嘗嘗我曾嘗過的苦處。”

讓牽牛星易位而處,金牛星這招實在狠毒,可我卻絲毫沒有想譴責他的意思,甚至在心裏替他稱妙。純粹的善惡是非的評判在這裏是行不通的,其實不只是牛郎一事,很多時候,但凡我們對事情的起因經過進行深入的了解之後,我們便會發現,在知之不多的情況下憑借主觀理念就對人或事給出一個善惡是非的斷定是多麽淺薄的行為。可憐可恨之人也許會有他不曾言說的苦衷,那份讓人望而生怖的氣焰之下或許是他仍舊善良卻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而可親可愛之人或許也沒有看上去那麽美好,玲珑處事笑臉待人的背後,或許還藏着一副不為人知的卑劣心腸。眼見為實,眼見也可以為虛,接觸心理學愈久,我就愈加覺得,對于複雜的人性而言,是非善惡真的難以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