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宋珩就感覺手心中細白的手腕猛地一僵,再看那原本閉目垂着頭的某人,睫羽微不可見地一顫,唇畔瞬間抿成了一條直線。
一抹玩味浮上宋珩眉頭。
捏着司琅手腕的長指緩緩松開,這回宋珩探手拿她的碗,沒有再被阻攔。反而是某人睜開了眼騰地坐起,一副生人勿進冷面煞神的模樣。
宋珩一面将桌上的碗壘起放到一旁,一面看了眼她完全紅透的臉:“還醉着嗎?”
司琅沒有應聲。
“還能思考。”宋珩注意到她轉動的眼珠,“那就是沒有醉。”
“……”司琅咬着後牙,冷硬道,“與你無關。”
千遠被奪走,酒碗也被搶走,能陪她喝酒的人全都醉了,這裏再坐下去也毫無意思。司琅雖沒完全清醒,但穩當地站起離開對她而言還不算是問題。
“今日來練兵場,知道我在箭樓上,為什麽不直接上來?”
司琅要走的腳步一頓,倏爾握緊拳,到底是沒忍住:“誰說我去那兒是找你?”
宋珩看着她似笑非笑:“乾牧說你打聽了我在何處。”
司琅:“……”
醉酒的面熱掩蓋了此時司琅因為羞惱而湧上臉頰的紅暈,她憤然道:“本郡主何時打聽!分明是他自己要說!不愧是你帶出的屬下,跟你一樣的自作多情!”
雖是嘲諷的語氣,但卻因她此時過分嫣紅的臉色而使這番話變得毫無威力,司琅不見宋珩有任何惱意,反倒覺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似在縱容一個喝醉了酒而耍鬧脾氣的人。
這種認知讓她更加憤怒!
猛地站起身,司琅一腳便踹倒了剛剛坐着的長凳,“砰”地一聲撞在桌旁,驚得本已經醉暈了的幾個兵将腦子一抽,騰地站起了身。
“在!将軍!我……我沒有喝酒……”
“我……我也沒喝!我……我還沒醉……”
“再來一碗……這……這酒好喝,好喝……”
喃喃過後幾人瞬間沒了力氣,軟着身子再次倒下,宋珩邊把酒壇和酒碗移開避免他們撞到,邊問:“為何忽然喝酒?”
顯然不是在問那些醉得毫無意識的兵将。
司琅冷哼一聲,照舊甩下四個大字:“與你無關。”
這回宋珩沒有接受:“怎會與我無關?和你一起喝酒的都是我軍營裏的人。”
“那又怎樣?”司琅嗆他,“你想知道就問他們,本郡主可不負責解答你的疑問。”
明日便要休假,今夜軍帳地內喝醉的兵将數不勝數,沿着長路走回木屋,見着尚還清醒的不過寥寥幾人。
司琅走在前頭,路上聽見他們喊了幾聲“将軍”,便知道宋珩還跟在身後。
還真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将軍!
想她在魔界的時候,何曾管過他是留是走,不是整整半個月都待在梵無宮裏,就是陪着大花完全忽略他的消息。
沒想到一朝變換角色,他倒是“看管”她看得厲害!
千遠後勁十足,酒氣上湧後頭便開始又重又沉,連先前壓抑着的怨氣都如藤蔓一樣滋長。路邊本來安安靜靜躺着的石頭被司琅一腳踢飛,落在遠處極其無辜地滾了好幾個圈。
死死盯着那顆在她眼前晃成好幾個影子的石塊,司琅咬牙切齒從牙縫中狠狠擠出一句:“騙子!”
聲音不大卻重,在寂靜的夜裏尤為清晰。
宋珩離得不遠,自是聽見了的。
他沉默看着前方,那個纖瘦清冷的背影仍在向前走着。
黑發高高豎起,月光下隐約可見她熱紅了的耳廓,如清澈水蓮,盛着瑩光徐徐而動。
木屋下照舊樹影斑駁,她的身影從黑暗下穿過,再次被照亮時,宋珩忽而開口。
他問:“可是因為昨夜我遲來的事而生氣?”
昨夜處理事情,說是酉時便會結束。雖然只是估計,但也算大致沒錯,不過沒有想到臨近離開時又出了些許岔子,這才令他沒能準時回來。
她這兩日都在軍營,與他人不過賭銀喝酒,唯一能惹她如此生氣的,或許便只有他一個人了吧?
那聲騙子,若沒猜錯,該是送給他的。
“抱歉,昨日是我失信。”
司琅腳步頓停,立在臺階前久久未動。
夜風冷涼,吹過滾燙的面頰當是舒适無比,可司琅只覺它如一條硬鞭,狠狠從她的臉上抽過,也如一把利刃,重重地捅進她殘破不堪的心。
她的腦子昏沉無比,但痛感卻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清晰。
“騙子!”熱意上湧,司琅的眼眶也沾惹幾分,她緊緊抿着唇角,仰着頭不肯低下,“你失信的豈止這一次?”
當初瞢暗之境,将近分開,她曾問過他是否成親。
如今已過兩百多年,她還記得那時他的回答。
——“尚未。”
短短二字,他雖眼中帶笑,她卻相信他話語不假。
于是滿心志高意滿,自信十足前去仙界尋他,可最後才知,未有成親是真,但身有婚約也是真。
她沒能在仙界見到他,卻在人界輪回中尋到他。
司琅曾經想過,瞢暗之境的遇見于他或許只是普普通通的萍水相逢,他從未傾心于她,也不曾等過她哪怕一分一秒,否則怎會剛回仙界,就為了娶親而轉身投入情劫?
但饒是如此,她仍舊不敢懷疑,她不願當初與他共度的日夜變成虛幻一場,也不想否認曾經對他有過的感情。
于是堅持變為了執念,一寸一寸腐蝕她的意志。
“說什麽尚未成親!騙子!”
司琅猛地轉身,一襲墨色衣裳再次落入陰影,她咬唇憤怒直視宋珩,口中是破碎淩亂的控訴,“為什麽說謊……為什麽成親……”
直到她轉身面向着自己,宋珩才發現她的眼圈早已泛紅,眸中漾着清澈水波,随風而顫。她口中喃喃不斷,似怒似怨,雖然支吾不清,但宋珩是聽懂了的。
他不止聽懂了,也看出來了。
她此時已然喝醉了。
命簿他早已看過,人界十世幀幀畫面盡如煙花薄霧。車水馬龍火樹銀花,歡聲笑語孤清寂寥,他一一都回憶體會。
自然也絕無可能,忽略記憶中那條漏網之魚。
“宋珩……”
眼前人緩緩走近,凝着他的目光浮浮沉沉,腳下踏過落葉和斷枝,清脆的聲響如偶爾鳴啼的鳥兒。
宋珩看着她發紅的眼尾,一時竟有些無法收斂心神。而正是這走神之際,司琅忽然面色一冷,掌中聚起魔氣便向宋珩攻來。
上一秒還醉着的人,這一秒就氣勢洶洶,宋珩雖始料未及,但畢竟身手敏捷,瞬身閃開後長臂一擋,魔氣盡數被他揮散,司琅正欲卷土重來,但不及宋珩動作更快,伸手便捏住她右手手腕,阻斷了她所有進攻。
但司琅豈會這麽容易就被鉗制,冷笑一聲任他制住右臂,背在身後的左手猛地一攥,攜着沖天怒意的拳頭就沖宋珩面上揮去。
宋珩早已看穿她的把戲,微微側首便躲過這記揮拳。
司琅醒醉參半,腦袋仍舊大着,實打實的蠻勁落了空,再加腳下一踩斷枝,登時就控制不住地往前歪了一步,鼻頭毫無阻礙地撞上了宋珩硬繃繃的銀甲。
宋珩:“……”
司琅:“……”
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用來形容此時的司琅再貼切不過。
“裝醉?”面前的胸腔傳來輕緩的震動,清潤的氣息藏在他深深的笑意中,“現在醒酒了嗎?”
醒了!怎能不醒!
司琅用力掙開宋珩鉗着她的手,反複在鼻梁上揉捏,倒吸了口涼氣後眼睛發紅,但這回确确實實是被氣得:“離本郡主遠點!”
宋珩勾唇站在原地。
司琅摸着鼻子伫立原地,眼中的清明漸漸複原。
她本以為自己能夠忍住心事,一醉方休後将所有念頭全部壓下,可沒想到一見到他,再多的心理建設都潰不成堤。
她企圖用魯莽的動手來掩蓋方才的失态,但她到底忘了這人武力在她之上,她根本沒法傷他分毫,反倒讓自己被牢牢制住。
真是……
司琅越想越覺得煩躁,最後幹脆理也不理宋珩轉身就走。
“郡主對我是否有所誤解?”
司琅聞言一愣,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才有些僵硬地回頭,腦子裏盤旋地全是他剛剛的“郡主”二字。
但宋珩話中的重點,顯然是在那個所謂的“誤解”上。
“我竟不知自己——何時成過親了?”
一道驚雷未過,又來一道驚雷,劈得司琅腦仁突突,有一瞬間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
眼前這張臉輪廓分明,面如冠玉,長眉下雙目如潭清朗如星。人界十世凡人身影皆湧上司琅記憶,無一模樣不與此時的他重疊。
唇畔動了動,司琅一時竟有些失語:“你……你沒有成親?”
宋珩聽她所言,眸色逐漸轉深,零碎的笑意散在眼尾處,看起來頗有幾分捕獵前的閑散肆意:“在回答之前,可否請郡主先替我解答疑惑?”
司琅後脊莫名一涼。
“為何當初魔界相見,郡主要假裝與我只是初識?”
作者有話要說: 司琅:你沒有成親??那管什麽小破木屋,本郡主要住将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