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之外,流雲飄飛,鳥啼不止。進去通報的天兵很快出來,将殿門開啓,恭恭敬敬地讓了一步。
天帝本在臨摹書畫,手筆一揮洋洋灑灑,擡眼見人進來,笑了一聲招呼道:“來,過來看看!本君這幅畫畫得如何?”
司琅初見天帝,目光先是在他臉上掃過兩圈,之後才稍低下頭,看着他剛剛完成的畫作。
原作就擺在一旁,是幅繁雜的山水畫,顏色偏為暗沉,司琅來回看了兩遍,沒瞧出什麽新奇,卻不想一擡頭,天帝已經眼中含笑地看着她。
“連塘郡主?”天帝笑問司琅,“你對本君這幅畫可有何評價?”
司琅以為他剛剛的問題是問宋珩,沒想到竟轉而來找她要答案。雖有疑惑,但不畏懼,司琅無情坦言:“一般。”
就憑剛剛那兩眼,她的感覺确實如此,不摻任何奉承和貶低的雜念。
雖然得到的評價不是很好,但天帝并無氣惱的意思,反而眉目舒展笑得更開。他回身将兩幅畫作都妥帖收好,面上全無厲色,顯得極為和藹。
司琅對天帝笑中的意思不甚了解,心中帶着的三分戒備沒有完全放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宋珩,後者雖回望過來,但似乎也沒法替她解答疑慮。
“聽聞連塘郡主此行,是有信件要交給本君?”
話題進入正軌,司琅不再想剛剛的事。
她拿出信來遞給天帝。
信件沒有封口,但上方施了法術,天帝接過信,指尖一彈,那點微妙的法術便自行消散,白紙黑字顯在掌中,他垂眼看過,面上不顯喜怒。
司琅看不見信的內容,也對司禦寫了什麽不感興趣。她視線焦點落在信封,待天帝看完将信收起後才緩緩上移。
天帝沒有提起信中的內容,腕間一轉,信件便徑直在他手中消失。
他轉而問起其它:“連塘郡主以前可來過仙界?”
他這麽問,司琅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兩百年前初來的那一遭。
她雖上了九重天,但到底沒有進南天門。
司琅默了片刻:“沒有。”
“哦?”天帝略顯意外,思量了會兒,提出建議,“既然是初次來我仙界,那不如多留幾日,賞賞這裏風景?”
此話一出,不止司琅,饒是宋珩都微感詫異。
她是魔界之人,初來乍到仙界也只為送一封信件,如今信送到了,人該走了,并沒什麽留下的理由。
司琅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心中的戒備不禁放大幾分,越發覺得這個看上去和藹的天帝不太簡單。
她凝眉直視天帝,下意識拒絕道:“不必了。”
天帝卻恍若未覺自己的挽留有何問題,見她拒絕并未放棄:“連塘郡主可是還有要事需返回魔界?”
“……确有要事,不過是去妖界,并非要回魔界。”
司禦要她調查偷襲一事的真相,但偷襲的事本身并無線索,唯一留下的東西還是屬于她的風雷羽箭。但依司禦和她所想,皆認為偷襲和先前放火的乃是一人,故她若要查,恐怕還得從最初的線索蟬鏡查起。
而蟬鏡現在,正是在妖界妖王手中。
“要去妖界?”天帝聞言揚眉一笑,“恰好,過幾日宋珩正需前往妖界,你大可放心在這住上幾日,屆時本君讓他護送你去,以保安全。”
“……”
司琅沒想到她一句拒絕的解釋,竟成了天帝口中将她留下的理由,登時愣神加傻眼,第一反應就是把目光投向宋珩。
但她顯然忘了,這人是仙界的将軍,面對天帝的所有決定,他或許都不會選擇違抗。
“本君聽聞宋珩在魔界,乃是暫住在連塘王府中,應是多得你關心照料。今次你既來了,他自當有義務以禮回待。所以你不必太過拘束,若有何需要,盡管找他便是,本君統統允了。”
被強行留在仙界的司琅腦仁突突,沒想到不過來送封信反倒将自己禁锢在此。
走出天宮的時候,她的腦中無數次閃過不理會天帝,自行離開的念頭。但這個念頭才剛剛萌芽,就很快被其它殘存的話語給壓倒,魔帝和她父王先前語重心長的模樣驟然浮現,剎那就把她的決定擊碎。
行,為了維持他們口中的兩界和平,她忍!
“去妖界是為了調查邪火的事?”宋珩問。
“不止,還有你被偷襲的事。”
宋珩微一沉吟:“是你自己想查?”
司琅在魔宮被一衆魔君及魔帝質問的時候宋珩在場,自然沒有忘記他們先前對她的懷疑。司琅看出他的疑惑,搖搖頭:“不是。”
想起昨日司禦先是讨好後是威脅地“逼”她就範,司琅就氣得牙癢:“那人狡猾得很,知道是有人刻意栽贓,懶得自己動手,對着我一通做戲,還不忘勞役我幫他調查。”
宋珩不難聽出她口中所謂的“那人”是誰,看一眼她頗為氣惱的表情,恍若有所思般:“這樣說來,你倒确實挺慘。”
“……?”
司琅額頭一跳,臉色黑了幾分,剛想不留情面地回擊幾句,便察覺這附近的風景有些陌生,跟剛才走來時完全不同:“這是去哪兒?”
宋珩啓唇:“将軍府。”
司琅愣了半秒:“你的府邸?”
“嗯。”他笑,“禮尚往來。”
在魔界時他住在她的連塘王府裏,如今換她來仙界,以禮相待,他自然是請她去往他的府邸。
但司琅顯然不接受他這所謂的“禮尚往來”,甚至有些抗拒地冷了幾分臉色。
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去。”
司琅直接站在原地,路也不走了,宋珩只好随着她先停下,詢問:“為何?”
琉汐的臉浮現眼前,他與她在人界共歷情劫的畫面歷歷在目。司琅頓時有些煩躁,連帶看着宋珩都莫名不順眼。
她語氣不善:“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哪來那麽多原因?”
話音一落,司琅頓時又變成在魔界初見宋珩時的樣子,脾氣又臭又硬,雖然少了敵意,但明顯戾氣未減。
宋珩垂着眼看她擰起的眉頭,烏色的印記因為她的動作,似乎也染上了幾分不悅。沉默片刻,他問:“不去将軍府,你想住哪兒?”
方才天帝一番言論,表面看是對她來仙界無比歡迎,細究來卻是拐着彎讓自己置身事外,直接将她“全權”交給他。
而他在這仙界的住處也只唯有一座将軍府,她若不住,還能去住哪裏?
見他妥協,司琅擰着的眉頭慢慢松開。天際蒼穹背後,是明媚溫暖的日光,司琅忽而想起,方才沉睡時那份難得的安寧。
她倏地勾起唇角,輕吐二字:“軍營。”
宋珩再次帶司琅回了軍帳地後的那間木屋。
雖她說要住軍營,但到底并非仙界兵将,宋珩自然不可能真的讓她住在軍帳中,而軍營裏除了軍帳,能夠住人的,也只有軍帳地後的那幾間木屋了。
木屋建造簡單,放在仙界之中,其實已可以算作簡陋,宋珩本意沒有打算帶司琅來此,但她比起将軍府,顯然更喜歡這裏。
将半開的窗戶往外一推,日光更加洋洋灑灑地投進,司琅看着外頭一排接連一排的黑白軍帳,饒有興趣地眯了眯眼。
她略帶打量地掃過一圈,發現其中并無相對特別的軍帳,大小形狀全都相似,若是沒在外頭貼上名字,不知道那些兵将夜裏會不會走錯。
“你住哪兒?”
司琅回頭瞥向宋珩。
宋珩與她隔着一段距離,透過不大的窗戶遙遙看去,聞言笑笑搖頭:“在這看不到。”
“……”司琅啞然,“那出去看看?”
宋珩并未直接應下:“軍營裏還有些事要處理,大約要到酉時才能結束。”
他若想拒絕當是直截了當,不會還告訴她具體結束的時辰。司琅抿唇藏起那點愉悅,裝作不甚在意般:“那等你回來再說吧。”
木屋不大,司琅轉過兩圈便算看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比之先前她在人界見過的還要樸素簡單更多。
站在書架前,司琅掃過一本本藍白封面的書籍,上頭書雖不多,但涉獵極廣,她挑下幾本随手翻過,其中皆有某人閱覽後留下的記錄痕跡。
落筆有力且流暢,同那本奇聞異錄絲毫無差,想來也知道是誰的筆跡。
于是她便捧着這幾本書坐在屋中,閑來無事來回翻閱,屋外日光由亮轉暗,漸漸隐下雲層,待她終回過神來,酉時早已過了。
沒等到宋珩回來,司琅倒有點意外。但她并無被放鴿子的惱意,聽見窗外黑暗中遠遠傳來的笑鬧,司琅把書放回原位,門一推一拉,便大搖大擺地循聲而去。
軍帳地是軍營裏所有兵将居住的地方,白日訓練過後,夜晚他們便會回來。有的早睡,有的勤練,還有的——自然是尋點樂子。
司琅來時,便見兩處軍帳間的空地上早已支起桌架,一群卸下盔甲的兵将将它團團圍住,其中哄鬧揚聲不斷,瞧起來極為熱鬧。
“押押押!快押!馬上開了啊!”坐莊的兵将人高馬大,聲音高昂,一雙眼掃過衆人連連催促。
“大!我這次押大!”一人應道。
“那我押小!”
“大!”
“小小小!哎,你們讓開點……”
一衆人你擠擠我,我擠擠你,本就不大的桌子頓時被圍得水洩不通,裏頭那坐莊的兵将看不清模樣,只能聽見他的聲音:“還有沒有要押的?要押趕緊的,馬上開了啊!”
旁邊早就押過的兵将急得不行:“老二,你趕緊的!快點開了!”
“是啊,別磨叽了,快點吧!”
連聲催促透露出他們的急不可耐,為首坐莊名喚“老二”的人也懶得再問,手掌蓋着像是自制的、有些簡陋的骰盅,下一秒便要将它掀起。
這時突然出現一道聲音,不高不低地傳入衆人耳內:“我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