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

朦胧遠山,白霧如紗,缥缈雲煙影影綽綽浮光掠影。飄騰薄霧其後,是雲梯綿延,穿過天門重重,直向雄偉碧白的宮殿。

重巒宮殿背後,一路松竹送行,天色明淨,新泉奔流,松木混着青竹,幽幽淡雅香氣彌漫整片軍營曠地。

偌大的練兵場內,望去是滿目便衣輕裝的兵将,各執武器相向而戰。勾劃起的塵土飛散迷眼,卻幌不錯他們攻防的方向。

練兵場外不遠處的箭樓上,一身着銀甲的男子遠眺而立。極目之中,滿收衆兵,耳中是呼嘯風聲,和逐漸由遠而近的清晰腳步。

“将軍。”

宋珩聞聲回頭。

“西山島的水澇已經解決,前去的人都安全回來了。”

“好。”宋珩點頭,“不過西山島的水澇常年頻發,這次雖已解決,但萬不可掉以輕心,記得提醒他們多加注意。”

“是。”

乾牧抱拳弓身,應過之後卻遲遲沒起,宋珩見狀,問道:“怎麽了?”

“……”乾牧似是不知如何開口,支吾片刻才面露難色,動了動唇,“那位銀錢童姥還有句話要屬下帶給将軍……”

“嗯?”

乾牧開口略顯艱難:“她……她想問将軍……要用多少銀錢才可買你陪她一夜……”

乾牧說完話後耳後已現薄紅,宋珩聞言也是略微怔愣,兩人顯然都對這位銀錢童姥的話有些消化不良。

乾牧不想背鍋,邊瞧着宋珩面色邊小心解釋:“那個,将軍……是那位銀錢童姥非要屬下把話轉達給你……屬下……”

宋珩笑笑:“我知道,不必緊張。”

他長眉施展,眼中泛出笑意,氣息清潤:“她既問了,你便替我轉達。”

“就說我不賣一夜。她若想買,便要備好足夠銀錢,買我此後千萬日夜。而到時這筆交易是否能成,除卻錢財,或許還要依我心意。”

一番話雖語氣平平,但乾牧聽在耳中,還是瞧出幾分疏淡。知曉這算是變相拒絕,他忙道:“好,屬下定替将軍轉達。”

乾牧禀告完後便要退下,未走幾步,就聽身後一句:“對了。”

他聞聲停下。

宋珩背倚箭樓牆垣,漆黑雙目被日光映得發亮。

“司命那兒你可去過了?”

乾牧一拍腦門。

他竟然忘了跟将軍彙報此事!

“去過了!”乾牧忙道。

這幾日他只顧着處理西山島的水澇,直接将這件事抛到了九霄雲外。好在他先前領命後就直接去找了司命,否則現在着實沒法交差。

宋珩約莫是七日前回的仙界,乾牧知道他此行離開是去魔界參加開山賀宴,故特地在他回來那日整裝相迎。

宋珩在軍營外見到他,當即便行公事詢問他最近仙界的情況,乾牧一一據實禀告,其中就有最近西山島的水澇災患。

西山島的水澇早已不是一次兩次,約莫每幾年都會突發一次,宋珩早示意過西山島的島主銀錢童姥制定長期的防護方案,但她似乎一直都沒有重視。

這次水澇又發,仙界不可能置之不理,宋珩聽聞消息後,當即便讓乾牧好好準備,帶人去往西山島幫忙處理。

乾牧領了命令,行至岔路正要分道,卻聽宋珩默了片刻後忽然喊住他。

“乾牧。”他聲線清冷,目光卻濯黑,“記載我在人界所歷情劫的命簿,你去司命那兒替我拿來。”

仙界仙家在凡間歷過情劫後的記憶,歸于原位後向來是經由司命抹去。一是不想讓凡塵俗世擾亂仙家內心,二則是不欲他們經受除真身感情外多餘的羁絆困擾。

千萬年來這在仙界幾乎已是不成文的規定,雖有人選擇想起凡間之事,但數量屈指可數,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為虛無缥缈的凡塵情緣固步自封,哪怕那段感情曾之于他們,是多麽地刻骨銘心。

“将軍,給。”

乾牧把從司命那兒拿來的命簿交給宋珩,見他修長的指節握住那深藍封面的書卷,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壓住好奇心:“将軍拿命簿……可是有何打算?”

身後練兵場內聲勢依舊,雲彩踏着松竹香氣袅袅而來。眼前碧藍之中泛着純白,但宋珩始終沒忘,一月前初至魔界時,未被撥開的團團黑霧。

他的指尖掠過那微涼的書頁,視線凝在上方,沉吟稍許道:“有件重要的事,我想對對答案。”

天際晨光和煦,飛鳥盤桓清鳴,南天門外天兵駐守,司琅站在不遠處的碑石銘臺上,瞅着玉石門欄上立着的那幾只羽翼未豐的雛鳥。

雛鳥叫了兩聲,司琅也随着它的叫聲不輕不重地點着碑石,駐守的兩人各執銀槍,一身盔甲加上嚴肅的表情,就差沒在腦門上寫着“生人勿進”四個大字。

司琅先前來過仙界,短暫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猶記得那時的信心滿滿和後來的停駐不前,她的腳步正是在這南天門外徹底消弭。

司琅沒有忘記從司禦手中接過那封信時自己內心的複雜情緒,曾以為再也不會踏足的地方,突然輕易地向她展開了道路。可她不知是進是退,找不準究竟哪個方向才算正确。

南天門外人來人往,皆是一身白衣仙氣飄飄,落在司琅眼中,都是毫無特點轉頭就忘的群群白霧。

她懶得再看下去了。

從碑石後坦蕩現身,司琅大搖大擺地朝駐守的天兵走去,她一身魔氣蓬勃四溢,輕輕一嗅便能感知。那駐守的二人頓時有所察覺,目露戒備地提槍以對。

“你是何人?”

司琅做慣了自我介紹:“魔界連塘郡主。”

這二人對司琅的名號有所耳聞,聽過之後戒備不但沒減,反而更重,雖沒有直接拿槍尖對着她,但動手的架勢卻是擺得十足。

其中一人問:“連塘郡主前來所為何事?”

司琅不想和他們浪費時間,直接掏出司禦的信:“本郡主來傳信。”

“誰的信?”

“我族魔帝,此信是寫給你們天帝的。”

駐守二人聞言一愣。

魔帝給天帝寫信?還讓魔界郡主親自來傳信?

這事說出去恐怕沒幾個人會相信。

仙魔二界一明一暗,如今雖暫且和平,但和平的背後其實是兩界的甚少往來,要說議事相商,那是從未有過,更別說還以書信聯系,這講出來幾乎等同天方夜譚。

但再天方夜譚的事,現在還是明明白白地發生了。司琅捏着信來回搖晃,瞅着面前兩個呆滞且毫無動作的人:“你們誰來接信?”

兩位駐守的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不敢确認真僞,猶豫着是否該接下這封信。

“我來吧。”

雲梯蜿蜒綿長,一女子身着黃白相間的羽緞羅裙自南天門內走出,未見其人,先見其裙擺搖曳,如飄飄蝶翅,生姿明媚。

駐守的天兵兩人,見到她忙恭敬抱拳行禮,齊聲:“三公主。”

琉汐走至司琅面前,低頭看了眼她手中書信,繼而擡首對上司琅視線,道:“既是給父王的,便交由我來傳信吧。”

司琅手指未松,一雙細眉在看到琉汐之時倏爾擰起。她本處魔界,戾氣甚重,此時不加掩飾,雙眼眯起,更顯敵意匪淺,異常危險。

琉汐覺察到司琅周身隐泛的冷意,微微一愣,伸出的手還未收回,旁邊的兩位天兵已經上前:“三公主小心!”

司琅見狀好笑地瞥了眼這倆人,對他們的防備和警告絲毫不在意,勾唇輕笑一聲,嗤道:“怕什麽?本郡主還能吃了你們三公主?”

兩位天兵:“……”

“無礙。”琉汐上前一步,示意他們退開,“連塘郡主不願将信交與我,可是還有話要說?”

話自然是沒有的。

剛剛沒松手,不過是下意識地手指一緊。

因為司琅沒有想到,竟然會在此時此地見到她。

霖陽城的薛府小姐,王宮之內的穆缈将軍,還有幾生幾世她早已忘記的名字。在人界同宋珩一起歷過整整十世情劫的女子,正是她眼前這位仙界的三公主。

其實司琅對她的印象很淡很淡,淡到不與她見面幾乎想不起她的樣子。她唯獨記得的,只有最後在人界分開那日,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蒼白女子,和唐子煥口中聲聲所念的“阿韻”。

他那時口中心中,始終都不曾記得過她。

手心的信封忽然之間變得沉甸甸,司琅用力捏緊才沒有讓它掉下去,那條為她打開的道路在她眼前好似慢慢關閉,她沒有前路可進,只能徹底後退。

司琅斂下眸色,不欲再繼續多說,擡手想将信交給琉汐,卻猛地聽到身後一聲呵斥:“魔頭!你做什麽!”

緊接而來的是一道迅疾身影。

司琅察覺不善,立馬收手往後閃躲,邵雲錫趁機穿進她和琉汐之間,護着人往後倒退:“三姐小心,離這個魔頭遠點!”

司琅不用看人只聽稱呼便知是誰,拍拍手臂退了幾步:“小子,過了這麽久你還是毫無長進啊。除了偷襲就沒學會點別的?”

邵雲錫少年心性,慣常最不喜別人看不起他,更何況現在面前這個,還是魔界“臭名遠揚”的連塘郡主。

“我何時偷襲?!”邵雲錫一雙眼瞪着她,“分明是你想對我三姐動手!”

擡個手給信就變成了她想動手?真是沒理。

司琅假意感慨:“看來你不僅腦子不行,眼神也不太好使。”

邵雲錫自知在嘴皮子上自己鬥不過這個魔頭,幹脆也不回嘴,只憋着一口氣,邊死死瞪着她,邊沖她背後大聲喊道:“将軍!這個女魔頭想要惹事!你快過來評評理!”

在仙界能被稱作将軍的人司琅只知那唯一一個,她的心頓時猛跳一下。

此時看着邵雲錫,司琅恍惚有種回到了瞢暗之境的錯覺,那時他每喊一聲将軍,都總有那麽一個人溫和淺聲地低應。

而現在也如同那時一般。

“若真要我評理。”宋珩自司琅身後走近,“該是你別鬧了才對。”

邵雲錫沒想到宋珩竟會替司琅說話,登時說不出話地愣在原地,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來回游蕩,含着滔天的驚訝和憋屈。

宋珩好笑地看他一眼,隐有安慰和戲谑的成分在其中。之後視線微微下移,看到了司琅手中捏着的那封信:“來傳信的?”

時隔幾日又再見他,雖換了個陌生地方,但司琅卻絲毫不覺得拘束,連帶着這幾日不知因何而起的煩悶和焦躁都消了大半。

她晃了晃手:“嗯。給你們天帝的。”

宋珩沒有多餘的猶豫和疑問:“随我來吧。”

應下後便往南天門內走。

駐守的兩位天兵自然不敢阻攔。紛紛退開給他讓路。

琉汐站在旁側,宋珩與她相視颔首,目光一轉,自然也沒忽略邵雲錫尚還憋悶的表情,輕笑一聲,拍拍他的肩膀:“此事我會處理。至于三公主的安全——便暫且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女二號出場了?

文竹os:難道女二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