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霁沒想到有朝一日, 自己還能再見到這把劍。

“你從何處得來的?”

當年風雲臺一戰中,宋亦然就是用這把劍的劍光攪亂了場上風雲,後來宋亦然身死, 他遍尋對方屍骨而不得, 佩劍自然也下落不明。

可沒想到現在朝靈居然把劍找了回來。

朝靈便把同師尊講了天駱秘境一事, 以及和十四到天明谷調查空堯下落,偶然見到宋亦然的衣冠冢, 又取了寒冰木心一事。

陸霁也沒想到朝靈這幾月來居然遇到了這麽多事,他先前忙着去地底極險之處取無盡水, 聽她講完,不禁沉默了一會兒。

朝靈現在滿腦子都是疑惑,越說越在意,最後終于忍不住問道:“師尊,我和空堯仙君到底是什麽關系?宋亦然的劍又為何會認我為主?”

陸霁當年帶她入雲間, 想必是唯一了解實情的人。

陸霁當年不願意告訴朝靈實情,一是因事發突然,他也雲裏霧裏;再是因為害怕朝靈為此煩惱, 此刻時機已到, 他也不打算再隐瞞, 只是頓了頓,開始給朝靈講故事。

“你幼時整日纏着為師,問風雲臺之戰到底是什麽樣,可還記得?”師尊平日說話都有笑意, 此時此刻卻帶着點看淡塵世的溫和, 朝靈知道這大概是很長一段故事, 趕緊回神靜聽。

“弟子記得。”當時她在藏書閣裏出來, 見典籍上記載着關于三百年前風雲臺之戰, 最後決出了仙門之中最有名的四人。

她赫然發現陸霁大名在列,又激動又好奇,抱着書就去找陸霁,想讓對方給自己講講風雲臺之戰。

陸霁對她向來寵愛,她剛到雲間的時候,夜裏經常夢見瘟疫流民,死人白骨,吓醒過來躲在被子裏偷偷哭,哭一會兒陸霁就會來看她,還會給她念時興的小兒話本。

可是那一天她磨了陸霁一天,對方沒有和她講風雲臺一戰,他只是接過朝靈手裏的典籍,信手翻了翻,然後才笑道:“不過是尋常争鬥而已,算不得什麽青史留名的東西,以後不必再看。”

朝靈心思靈巧,知道陸霁不想讓自己再問,大概不會是什麽愉快的記憶,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問過。

現在陸霁重新提起,朝靈反而覺得不太妙。

“其實典籍話本裏所言太甚,三百年前風雲臺一戰,本意是為了召集仙門弟子除魔衛道,并不是為了劍榜排名,炎獸禍世,魔物殘害人間,為師身為雲間弟子,也只是為除魔而去。”

魔物侵襲人界,瘴氣籠罩,應召而去都是堅定之人,一行人不要命一樣,日夜不分地砍殺魔物,那是陸霁此生最酣暢淋漓的一戰。

他們花了整整半年,才将魔物斬殺殆盡,雲間弟子性如冰雪,會少些人情味,所以陸霁初時總是一個人獨行,經常身陷險境:“最先和為師同行的,就是宋亦然。”

“他也你的父親。”

朝靈一愣。

劍榜前四人,空堯性情最溫和,喜歡做爛好人;宋亦然坦蕩灑脫,最愛自由;季鴻羲為人嚴肅,看重修為;而陸霁有一顆無情道心,最淡然也最沉着。

雖說性情不同,但都是有志之人,加之宋亦然愛好結交,掃蕩魔物期間,四個人結為好友。

等掃蕩結束之後,宋亦然忽然心花怒放,說要弄個比試慶祝一下,說不定哪天就青史留名了,于是風雲劍榜也由此而來。

“可是這聽起來明明是值得高興的回憶。”遇到志趣相投之人,結為至交,切磋武藝,青史留名,怎麽聽怎麽光彩。

可是陸霁不願提。

這個故事的結局大概不怎麽樣,朝靈心想。

“風雲臺比試結束,為師和季鴻羲回到了門派繼任掌門之位,空堯救了一個小孩,帶着他離開了藏鏡宮,宋亦然結識了你母親,兩人結為道侶後,也離開了肅清宗。”

變故發生在風雲臺之戰的百年後。

炎獸再度重臨,熾熱的熔岩幾乎淌遍了大半個十洲,各大門派組織抵擋妖獸為禍人間,收效卻甚微,直到和道侶游歷歸來的宋亦然,以重傷之軀,将長劍刺進炎獸的頭顱。

宋亦然修為盡廢。

“仙門典籍中記載的我父親身死,就是讨伐炎獸。”兩百年前的事情太過久遠,朝靈聽着師尊娓娓道來,卻依然沒什麽實感。

可時間對不上。

讨伐炎獸距今已有兩百年,可自己才有二十歲。

只能說明典籍有假的。

朝靈只能等着師尊繼續講,陸霁卻仿佛累了:“讨伐炎獸一戰,為師并未在主戰場,等為師帶人守住後方防線,等趕到戰場時,所有人都瘋了。”

滔天的烈焰,仿佛将人重新淬煉,炎獸已死,而讨伐的隊伍還沒有停歇,他們不停地揮動長劍,刺向身邊的同僚,雙目通紅,滿眼都是欲望。

炎獸身死,烈灼之炎意外現世。

那是天地間最不可求之物,它可以實現所有人的願望,它能讓人起死回生,能夠讓人修為大進,能夠讓光陰逆轉,得到他的人,就意味着得到了一切。

它也是欲望的種子。

讨伐妖魔的正道,終于被欲望征服,開始自相殘殺起來。

“為師問遍了戰場上所有人,沒有人知道我你父親的下落,也沒有人會告訴我。”

朝靈腦子卻轉得很快,脫口道:“因為他們做了虧心事,我父親殺死炎獸,身負重傷,他們想得到烈灼之炎,忍不住對我父親痛下殺手。”

陸霁沒有否認。

這下朝靈全都清楚了。

為什麽典籍裏會寫宋亦然身死,為什麽陸霁在讨伐炎獸一戰後就回到雲間,隐世不入十洲。

她父親身負烈灼之炎,在衆人追殺下得以逃脫,以身死之名茍且偷生,兩百年之後,又有了朝靈。

“兩百年後的某一日,為師收到了空堯的來信,信中提及要我幫他故人之子……後來就遇上了你。”髒兮兮的小孩,瘦到有些脫相,虛弱到無力回天的模樣,但是眼睛卻亮晶晶的,遇上什麽事情都會笑,又聽話又可憐。

至此,朝靈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被串起來了,曾經困惑她的,此時此刻都有了解釋。

為什麽天明谷有宋亦然的衣冠冢,為什麽她小時候會跟空堯在一起。

他父親想替自己治病,所以會去天明谷取寒冰木。

但是那裏現在只剩一副衣冠冢。

爛好人空堯替身死之後的宋亦然照顧遺孤,所以她的記憶裏有溫柔的白衣仙君,所以天明不笑生遺骨裏有空堯和自己。

那個少年應該就是空堯救的小孩。

空堯寫信給陸霁求助,那想必也是自身難保的境地。

她把自己藏在樹叢裏才匆匆離開,那些追殺他們的又是什麽人?

朝靈忽然覺得很疲憊。

她只記得小時候無父無母,饑一頓飽一頓四處流浪,後來被爺爺撿回去過上了正常日子,和村子裏的大黃當上了朋友。

可是後來瘟疫來了,大黃和爺爺死了。

來了雲間,被師尊和師兄們萬般疼愛,又遇上了十四。

事到如今,她在意的身世終于解開,她卻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你命不好。”

算命先生和朱心的話在她腦海裏一晃而過,随即是更兇惡,更激烈的謾罵。

她看見死去的爺爺被闖進來的村民們搶走,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爺爺的遺體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她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身體縮成小小一團,卻被人一腳踢翻。

“掃把星!你趕緊滾啊!是你帶來的瘟疫,你帶來的災貨,你看看你面前死了多少人,你為什麽不去死?!”

“那麽多人因為你死了,你為什麽還不死?!”

她看見地上那團小小的身影慢慢站起來,想要觸碰大火中爺爺的屍骨,卻被人不停轟開,最後只能抱着大黃的屍體,無助離開。

她好像天生只會給別人帶去災禍。

就連十四,也因為自己失去了記憶。

“師尊,我……”她張了張嘴,聲音異常幹澀。

陸霁卻看出朝靈受挫不小,只是擡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非你之錯。”

朝靈點了點頭。

她現在身體虛弱,需要過量的休息才能緩解疲憊,感覺到身體開始力不從心,朝靈害怕陸霁看出異樣,只能謊稱想要冷靜一下,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幾乎是倒頭就睡,只不過睡得不太踏實。

久違的噩夢侵襲,她驚醒的時候額頭全都是汗珠,瞳孔散開,視線久久不能聚焦。

門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抹掉額頭上的冷汗,洗漱完去開門,卻看見門口有道熟悉的身影。

是薛懷。

他懷裏還抱着個籃子,裏面是擺着些青草和菜葉,正在彎腰喂她院裏的兔子。

見她出門,薛懷也終于回頭:“都午飯了才起床,師尊居然沒罰你,真好啊。”

朝靈聽他抱怨,心想薛懷怎麽還是這個樣子,邊走過去看兔子。

她低頭,忽然控制不住地“啊”了一聲:“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我不是才養了五只嗎?”

現在少說也有十只了。

薛懷把籃子塞給她,一臉嫌棄樣:“是啊,你高高興興去蒼雲上學,兔子放在這裏給別人管,大兔子生小兔子,這有什麽奇怪的?”

朝靈原本萎頓的心馬上就新鮮了起來:“生了小兔子?哪幾只,我看看!”

她迫不及待鑽進兔子堆裏,對小兔子進行了一番慘無人道的蹂|躏後,薛懷終于不忍直視,最後終于道:“別打擾人家吃飯。”

朝靈把兔子挨個摸了一頓,然後抱着一直稍小一些的兔子喂菜葉:“謝謝薛師兄幫我照顧兔子,師兄真賢惠。”

薛懷:“賢惠就不必了……你閉嘴就可以了。”

若是小師妹回來見兔子都餓死了,估計會哭吧,這和賢惠根本沒關系,薛懷默默想。

朝靈抱着兔子,又揪着薛懷天花亂墜誇了一頓,然後才道:“說起來,無罪淵裏有粉兔子,毛很軟。”

薛懷聽到無罪淵就想起昨日的場景,忍不住陰陽怪氣:“看來無罪淵是真的好了,讓你這麽樂不思蜀。”

朝靈沒聽出薛懷言外之意,只是抱着兔子嘿嘿笑道。

“不止哦,無罪淵還有黑色大貓,耳朵和桂花凍一樣,尾巴還會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