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洛輕輕撥動琴弦,往事一點點滲透出來,一直覺得漫長煎熬的宮中歲月,卻要這樣匆匆結束了。

進宮之前,她從未撫過琴,她那位有名的姐姐林慕瑤是個中高手,琴藝堪稱一絕,她代嫁入宮,琴藝可以不及姐姐,但總要有模有樣。

她這才開始學琴,跟着宮內的一位樂師學了半個月絲毫沒有起色,她自己不怎麽急,蕭承琰卻看不下去了,主動提出教她。

她算是個勤奮好學的學生,但老師卻是個暴躁性子,經常撥到一半,摔琴走人,“毫無基礎,毫無天分!”

須臾片刻,又自己走回來,撿起琴,坐下道,“我再教你最後一次。”

小腹慢慢湧上微微刺痛的感覺,像是有人拿針頭試探性的去刺她的皮膚,驚洛摸摸禱告這疼痛別來得太快,忽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她擡頭,看到來人,竟微微笑了,蕭承琰身上穿着幾日未換的衣裳,皺皺巴巴的,上好的綢布蒙了一層灰色,他頭發散亂,下巴處生了些胡茬,整個人還帶着地牢獨有的陰暗潮濕的氣味。

驚洛笑的是,一向高高在上,潔癖甚重的太子殿下,是怎麽忍下這一身的。

她不自覺的開口道,“殿下,你去沐浴,換件幹淨的衣裳吧,這樣能舒服些。”

他眼球充血,看着驚洛好似個陌生人一般,踉踉跄跄來到她跟前,“為什麽,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驚洛,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睿王還是講信用的呀,看來,他果真是個瘋子。”驚洛輕聲開口,“殿下,對于嘉朝而言,你的性命,自然比我貴重得多。”

“可在你心裏不是這樣,驚洛,你不是一直想離開皇宮嗎?你不是最惜命的人嗎?你怎麽會,怎會為了我······”他猛地想起來,“不對,現在肯定還有救,快傳太醫,來人!快傳太醫!”

殿內無人應答,驚洛早就把人都遣了出去。

“我去找,我親自去找太醫!”蕭承琰還在自欺欺人,他不相信睿王的毒酒會那麽厲害,一定可以找到解藥,一定可以!

驚洛溫柔的勸住他,“沒有時間了,殿下。”她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撫平這雙手的慌亂顫抖,“就我們兩個人,你再為我彈一首曲子,好不好?”

“驚洛。”蕭承琰絕望的看着她,“你本無需這麽做。”

驚洛不想再聽他說其他的,針刺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她拉着他在琴邊坐下,“殿下會那麽多曲子,可我最喜歡的,還是這首《秋風詞》。”

他拼命讓顫抖不止的心緒平靜下來,睿王啊睿王,他如何想到對驚洛下手的?累積了這麽多年的恨意,終究要在這一天,全部償還。

曲音紛亂,蕭承琰調整了好幾次,才勉強找回平時的感覺。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哀哀怨怨,蕭承琰一直很看不上這種凄凄慘慘的調子,驚洛卻品得出其中的韻味,腹中的疼痛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她臉色煞白,一只手強撐着桌案,一只手捂着腹部,冷汗涔涔,她低低的聲音道,“我還是,最喜歡彈琴的殿下,這個時候的你,好像是最快樂的。”

“驚洛!”蕭承琰看出她的異常,猛然停住。

驚洛卻搖搖頭,走到他身邊坐下,靠在他的左肩,出聲已經很艱難了,“殿下請繼續吧,我想聽完一整首。”

“······好。”蕭承琰強忍悲痛,緩緩撥動着琴弦。

她雙目看到的一切,都漸漸褪了色彩,從足尖開始的麻木漸漸延伸到全身,驚洛能感覺自己的生命跡象在一點點消亡,她并不害怕,疼痛和死亡已經絲毫威脅不到她了。

或許這才是她想要的解脫和自由,從此,她再也無需日日期盼了。

驚洛的唇角滲出血來,很疼很疼,可她依舊微微笑着,最後說出她的懇求,“殿下,我,還是想回家去,活着不能回去了,死了之後,懇請殿下,将我的骨灰······運回老家浮梁,不要告訴我的阿娘······就葬附近的茶山上······漫山遍野的茶花,我還想······還想看一看······”

曲子還未到尾聲,她的聲音已經消失,雙手無力的垂落,眼睛永遠的阖上了。

蕭承琰難忍悲痛,他閉了閉眼,淚水簌簌的落下,曲子依舊在不成調的撥彈着。

一曲未終,伊人已逝。

承翊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皇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聽到驚洛的死訊也很訝異難過,蕭承壁應該很想看到皇兄這副模樣,但他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

“皇兄,”他不急不緩的說着事情的轉變,“李寄遠已經招供了真正的幕後指使,接着,在獄中自盡了,聽說他死前,一直磕頭高呼着‘愧對殿下’。”

蕭承琰沒有絲毫反應。

承翊接着道,“睿王也已經承認一切是他所陷害,父皇罰他去往封地,非召不能回。”

蕭承琰眼波動了動,“父皇沒有要他的性命?他陷害我,害死了驚洛,竟然還能毫發無傷的離開。承翊,父皇是糊塗了嗎?”

“皇兄!”承翊連忙制止,又忍不住嘆氣,“太子妃是為了救你,皇兄再難過,也不能枉顧她的犧牲,要振作起來。”

他的聲音如一潭死水,深沉的悲哀讓人無法看透,“她不是為了我,承翊,她不願意留下來,她知道,知道我不可能放她走,她才心灰意冷。”

他想起驚洛的話,那是平生第一次,一個女子那樣俯瞰着對他說——“若無一人全心相待,不是很可憐嗎?”

他竟笑了,只是笑得很難看,“她算什麽?她什麽都沒有,卻覺得我可憐。林府的二小姐,呵,承翊,在她長姐林慕瑤死之前,你有聽過林府有二小姐嗎?沒有!人人都只知道林府只有一位小姐,連本太子也是!林驚洛,她不過是個私生女!是她父親和府上的奴婢所生,這樣的身份卻做了太子妃······這樣的身份,卻不屑于做太子妃,不願意懷我的孩子。你知道她和我母後的約定嗎?母後要她看管我,要她做東宮的耳目,因為母後許諾她,日後尋到機會,會放她出宮······她竟然一直都記着,一直都在盼出宮的那一天。”

和蕭承琰一同長大,承翊也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控,驚洛死亡的沖擊似乎比他想象的大。

于承翊而言,他并不讨厭驚洛,但也從未怎麽關注她。太子和太子妃,在外人看來感情不過是一般,甚至太子還總是不滿意這位太子妃,太子妃也亦然,兩人時有口舌之争。

他不會想到那個閑事不管,悠然自在的太子妃,會為了太子付出生命,而一心謀權的太子,也會露出這樣軟弱的一面。

他突然很想念琳琅,很想要抛下一切陪在她身邊,那才是可以順暢自在呼吸的時候。但現實是,他只能暫存想念,先解決現實的困境。

正要開口,追風進來禀道,“殿下,皇上傳您過去。”

“太子,受委屈了。”

玄帝卧病在榻,情況比前些日子更糟,蕭承琰坐在床邊,低垂着頭。玄帝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朕也沒想到,承壁那個家夥,會幹出這麽荒唐的事。朕會把他趕走,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承琰打碎了牙往肚子咽,只能領命,“兒臣,全聽父皇處置。”

“嗯,你知道朕的苦心就好。”玄帝把頭轉正,“你這個太子,是要經歷些磨難,日後才能抗住大事。承壁那小子不行,他太執拗,一輩子都沒能走出陰影來。對了,還有你那位太子妃······”

蕭承琰的心髒被人狠狠扯了一下,他跪拜在地,“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

“哦,你說。”

“兒臣這次入獄,在獄中見到了兒臣的老師楊文千,上次的科舉舞弊案,至今未有結論,但兒臣始終堅信老師是無辜的。而且,牢獄環境過差,老師的身體只怕扛不住,兒臣懇請父皇,能盡快下令審理此案,還楊文千一個清白!”

他字字誠懇,玄帝看向他的目光滿含欣慰,“你既然這麽關心,不如就交給你來審理。”

“謝父皇!”蕭承琰磕頭謝恩。

玄帝閉了閉眼,“好了,你退下吧。東宮,還有事情要忙吧。”

承琰語氣恭敬,“是,兒臣告退。”

他剛要走,皇後餘氏也拖着病體來了,她眼中含淚的看着承琰,也沒多說什麽,拍了拍他的手,“去吧,你父皇這兒,有我照顧着。”

玄帝對皇後的到來似乎可有可無,語氣平淡道,“皇後自個不是也還病着嗎?還是好好歇息吧。”

餘氏面上勉強挂着笑,“臣妾無事,只是記挂着皇上。”

色衰而愛弛,是玄帝對待後宮妃子的真實寫照,而皇後,她是最早嘗到這種滋味的。

哀鳴

作者有話要說: 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