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澤接到裴嶺的電話是在上午十點。
宿舍裏一個人都沒有, 窗簾拉着,只從縫隙間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線,不斷回響的手機鈴聲在安靜的空間裏仿佛某種催命的詛咒, 令人煩躁到極點。
陸星澤睜開眼睛的時候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身體酸軟無力, 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昏昏沉沉地掀開被子, 閉着眼伸手撈過丢在床頭的手機,連來電顯示也沒看就接通了放在耳邊。
“喂。”
一出聲陸星澤才發現他的嗓音沙啞得厲害,仿佛連着三天沒喝過水似的,他吞咽了一口唾沫, 卻感覺到喉嚨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好像被粗糙的砂紙磨過, 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皺起眉, 忍着不适支撐起上半身把床頭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拿過來,擰開瓶蓋就往嘴巴裏灌了一口, 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非但沒有緩解那陣腫痛,反而帶來針紮一樣的刺痛。
那頭的裴嶺剛結束一場會議, 穿過員工辦公區朝自己的辦公室大步走去, 背景音十分嘈雜,他并沒有聽出陸星澤聲音的異樣,淡淡地吩咐道:“你今天下午騰出時間, 我們需要見一次面,見面地址我待會兒會讓池珮玉發給你。”
陸星澤聽完, 沒有發表任何見解, 忍着嗓子的不适發出一聲嗤笑, 聲音很大,電話那頭的人足以聽清楚。
他覺得挺可笑,也許是因為在高處待得久了的上位者特有的毛病,裴嶺似乎早已失去了詢問別人意見這一能力,自顧自就做好了自己期望的決定,說一不二,雷厲風行,估計就算是他死了都得讓人把屍體搬到他面前來親眼見到才行。
陸星澤翻身下床,一把掀開窗簾,室外陡然照射進來的刺眼陽光讓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沙啞的嗓音蓋不住冷漠的情緒:“沒空,不去。”
裴嶺皺了皺眉,似乎此前從未被人用這種不耐煩的态度對待過,一時半會兒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但想起來電話對面的人是他的親兒子,裴嶺并沒有生氣,只是語氣稍沉:“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看情況,最近兩天我都沒空,有空再打給你。”陸星澤敷衍完,沒跟裴嶺打一聲招呼就撂了電話。
聽到話筒裏傳來電話被挂斷的提示音,裴嶺終于冷下臉色,只他再打過去的時候,卻提示對方的手機已關機。
裴嶺捏緊手機,面色難看,換了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陸星澤站在陽臺上吹了會兒風,他身上還穿着昨天沖完澡出來時穿的那件黑背心,裸露出因為堅持鍛煉肌肉線條流暢的胳膊和修長的脖頸,他把手臂枕在鐵欄杆上,閉上眼睛,慢慢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
入秋的風溫度摻雜着些微柔軟的涼意,從寬松的領口和袖口灌進去,勉強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一點。
陸星澤從昨天和杜知桃在校門口分別開始就狀态不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一種說不清楚緣由的焦慮和不安一直萦繞在他的心頭,猶如附骨之疽,無論他怎麽刻意去忽略都忽略不掉,反而還産生了相反的效果,一整晚都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所以陸星澤昨晚上沖了涼後,因為實在睡不着,幹脆下樓點了根煙。
微弱的火星在深夜的黑暗裏明明暗暗,似乎随時都可能熄滅,陸星澤咬着煙,眼睛無意識盯着那顆暗淡的火星,輕嗅空氣裏淡淡的,算不上好聞的煙草味。
他以前并不吸煙,只有心情實在不好的時候才會偶爾點一根,也不抽,就聞聞煙草的味道,瘾很淡。
但是昨天他卻一反常态,第一次吸了煙,看着白茫茫的煙霧自指尖缭繞升騰,最後又消散成一片虛無時,他的內心竟然詭異地感到了平靜。
以前他點了煙聞幾分鐘就懂得适可而止,但這次他吸完了一整根才上樓,淩晨一點多鐘,宿舍裏燈還沒熄,舍友還在嬉戲玩鬧,見他回來笑嘻嘻地感謝他友情贈送的蛋糕,陸星澤淡淡地“嗯”了一聲,徑直走到床邊把自己扔到床上,閉上眼睛,放空大腦。
也許是煙草的尼古丁毒素短暫麻痹了他的大腦神經,陸星澤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醒來本該神清氣爽,但卻沒想到因為昨天洗了冷水澡還去樓下吹了冷風,身體受不了,竟然一下子就感冒了。
太陽穴又開始傳來悶悶的鈍痛,不算難以忍受,卻尤其挑戰人的心理素質,陸星澤皺緊眉心用力地按了兩下,轉身走進室內。
他來到桌子邊,拉開左邊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板感冒藥,就着冷水咽了兩粒,閉眼感受咽喉因為疼痛而産生的生理性痙攣過去,好一會兒才沉沉吐出一口冷氣。
他把剩下的藥片扔到抽屜裏,利落地脫了背心,光着上身走到衣櫃前,準備随便挑一件衣服換上。
但當陸星澤伸出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回到桌邊,打開昨天放在椅子上的飛機盒,從裏面拿出那件杜知桃送他的連帽衛衣和長褲套上,拿上手機出了門。
……
聽到杜知桃的問題,裘時煜沒有立刻回答。
他下意識把手插進西裝外套的口袋,指尖觸及到法蘭絨盒柔軟絲滑的面料,像是在撫摸某種毛質細軟的動物毛絨絨的頸項,溫熱的酥麻感自指尖一竄而上。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情緒有些失控,這麽多年來他難以自持的次數越來越少,只有在少數觸及到他底線,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會像是沉默已久的火山一樣猛然爆發,盡管如此,他很快就能調整好自己,如以往那樣重新變回冷靜鎮定的模樣。
但是今天,也許是上午上班時下屬遞交上來的提案犯的錯誤過于低級,也可能是回想起來的那件事情确實令人反感,他不僅發了火,還一不小心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時對無關的人進行了遷怒。
這讓他在面對一無所知的杜知桃時有一種難言的心虛和愧疚。
主動支付這頓飯的費用是補償杜知桃的手段之一,但是這一舉動在裘時煜眼裏是微不足道的,不能完全抵消掉他內心的罪惡感。
他看着杜知桃,忽的開口道:“桃桃,我待會兒帶你去商場買幾件衣服吧。”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讓杜知桃一時間有些茫然:“什麽?”
裘時煜頓了頓,他也知道自己話題的轉變有些突兀,視線不自然地向下,瞥見杜知桃那條沾了桑葚汁的白褲子,他腦內靈光一閃,将其用作前面那句話的借口補救道:“你的褲子不是髒了嗎,正好我給你買件新的換上。”
今天出來就是為了給裘時煜過生日的,杜知桃并不想把關注點轉移到自己身上,但是縱使她怎麽委婉推拒,裘時煜都像是聽不懂似的,最後還是開車帶她去了商場。
這家商場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高檔奢侈品品牌随處可見,第三層是女裝所在地,裘時煜讓她喜歡什麽都可以試一下。
杜知桃無可奈何,她這個時候只想速戰速決,壓根沒什麽閑心試衣服,随便進了家店拿了件裙子就進了試衣間,把跟在後面甚至都沒來得及插上一句話的導購弄得一臉懵逼,面面相觑。
杜知桃拿裙子的時候沒仔細看,等換上了才發現那是一條深V的雪紡連衣裙,領口開的很下,露出纖長的脖頸和鎖骨以下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膚。
柔軟細膩的布料很好地貼合着她的肌膚,如流水般順着她的腰線滑落,清晰勾勒出身體的曲線與弧度。
她沒穿鞋,赤着腳踩在換衣間的地板上,裙子下擺到她膝蓋下面一點的位置,露出一截白皙勻稱的小腿,還有泛着淡淡粉意的足背。
杜知桃只看了一眼穿衣鏡中的自己就局促地移開視線,不習慣到了極點。
裙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她還是第一次穿露這麽多的衣服,杜知桃倒是見過學校裏那種個子很高身材超棒的大美女穿過,披着一頭精心打理過的過肩卷發,踩着細細的高跟鞋,步步生風,看起來自信又漂亮,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看一眼就會讓人心情變好。
但是杜知桃自己卻沒有嘗試過這種風格,一是性格使然,二是杜知桃并不覺得自己有能駕馭這種風格的勇氣和自信。
裙子如此,其他事情同樣也如此。
于她而言,或許一直待在舒适圈內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不存在任何風險,也不會留下難堪的記憶。
杜知桃脫下連衣裙,重新換上自己的衣服,開門走了出去。
裘時煜看到她還是原來那身衣服,那條裙子則搭在她的手臂上,語氣有些奇怪:“怎麽不穿出來看一下?”
杜知桃将連衣裙遞給導購員,垂着眼,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不是我的風格,我換一件吧。”
裘時煜不懂這些,“嗯”了一聲:“那你換吧。”
導購員原本以為是裙子的碼數不合适,正準備把衣服重新挂回去,聽到杜知桃這麽說,連忙轉過身說:“小姐,這身連衣裙我覺得非常适合您啊,您的氣場也完全能夠駕馭住它。可能是您平常不常穿這樣的才覺得不是您的風格,但是風格都是需要培養的嘛,不嘗試一下怎麽會知道是不是适合自己的那盤菜呢?”
杜知桃沒想到導購會跟她說這些,一時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裘時煜聽完卻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他點了點頭,對導購員淡淡地說:“那就先包起來吧。”
說完,他轉頭看向杜知桃,語氣溫和:“沒關系,我們不趕時間,你各種風格都可以嘗試一下。”
來了這麽一個不差錢的主,導購員喜笑顏開,同樣一臉期待地看着她。
杜知桃:“……”
她本來是打算快速買件衣服,并且搶在裘時煜面前付錢,價格貴點也就貴點,她咬咬牙勒緊褲腰帶也能買得起,大不了下個月天天吃方便面度日。
她買一件就已經夠嗆了,但是現在聽裘時煜意思是不止要買一件,還要買好多件!
杜知桃眼中含淚,點頭答應,覺得自己口袋裏的鈔票在戀戀不舍地和她say good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