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顧景行并不知道,在向小南的眼中,愛哭又膽小的顧小北此時正坐在床尾,兩條肉肉的小短腿懸空晃蕩,自顧自玩得樂呵。

病房裏只剩下點滴順着輸液管滴落的聲音,高燒過後無力席卷了全身,向小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瞧見顧小北跳下病床,好奇地望向高高挂起的鹽水,朝着輸液管伸出手,輕輕一掐。

“別碰……”

話一出口,向小南才猛然意識到眼前的顧小北不過是她的幻覺。

更糟糕的是,另一邊的顧景行仿佛察覺到了什麽,眼珠子掃視一圈,不确定道:“小南?”

恰好此時有人推門而入。

一路從晉城趕來的賀潤齊風塵仆仆,他已經知道了向小南拒絕由他進行心理治療的事情,卻還是堅持要來這一趟。

“恕我直言,向小姐,給你配藥的醫生并不了解你的情況。”賀潤齊省去了所有寒暄,從随身的包裏掏出厚厚的病案本,開門見山道,“實際情況遠比他以為的要嚴重,貿然換藥不僅會讓你幻視幻聽,甚至還會模糊你的認知。”

向小南恍若未聞,她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垂下細條的陰影,像是淺淺描繪在眼下的詭異紋身。

“向小姐,我并非危言聳聽,相比于在你眼中的我們,相比于空蕩又古怪的白骨,出現在幻覺中的人或許會讓你更感覺親近。他們同你一樣生着血肉,會哭會笑,會與你對話。你以為你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你的幻覺,但逐漸的,他們的存在會越來越難以忽視,你會動搖,會模糊真實和虛幻的認知,甚至會沉迷作為同類的他們的陪伴。”

向小南又看了床沿邊上天真稚氣的顧小北一眼,終于擡起頭,看向眼前陌生的骷髅架子,慢吞吞問道:“你是?”

“賀潤齊。”賀潤齊輕咳兩聲掩下尴尬,翻出名片道,“我是Friedrich教授的學生,你的新任心理醫生。”

向小南沒接名片,垂下眼恹恹道:“我已經看過心理醫生了。”

“那個給你配了這些藥的醫生嗎?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些藥讓你生了幻覺?”

在來的路上,賀潤齊已經通過顧總的那位秘書知曉了目前的狀況,讓他心驚的是,即使那位不知內情的門診醫生用了重藥,短短幾天時間,向小南的情況也不至于如大壩決堤,崩潰到如此嚴重的地步。

可此刻眼前的人臉上卻帶着仿佛事不關己的漠然,冷靜又平淡道:“我知道,幻視幻聽幻覺,用藥後的可能會産生的副作用,胡醫生都提前說了,是我自己決定要吃藥的。”

像是怕拒絕的不夠明确,向小南又補了一句:“胡醫生很好,我已經同他約好了下一次看診的時間。”

賀潤齊果然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他好不容易學成歸國,提前設想過無數治療過程中會遇到的困難問題,但饒是他思慮的再周到,也萬沒想到橫在自己面前最大的問題,會是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門診醫生,提前搶了自己的病人。

賀潤齊忍不住轉頭去看自己真正的雇主。

顧景行此時剛灌好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熱水袋,包了一塊厚實的軟毛巾,墊到向小南因為輸液而變得冰涼的手心下,冷不防開口道:“看了這麽多年心理醫生,反倒弄得你又發燒又生幻覺的,先不看了吧。”

聽到這話的賀潤齊心裏“咯噔”一下,這位向小姐不配合尚在預料之內,可家屬比病人先崩了心态算怎麽回事啊!

“小南,等燒退了,我們就回家好不好?”顧景行聲音又低又沉,像是一股熱風輕輕掃過耳畔,“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藥我們不吃了,心理醫生也不看了,就我們兩個,回家好不好?”

向小南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他繼續道:“我知道很辛苦,但只要再堅持半年,不,三個月,只要再三個月,我保證,不用再通過幻覺,你就能看到周圍所有鮮活的人。那些白骨再也不會成為你的困擾,小南你相信我好不好,只要再等三個月。”

三個月的時間,并不漫長。

但向小南看着床邊的顧小北,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顧景行,真正困擾我的,并不是我看見這些的白骨,而是被覆蓋、被虛構、被扭曲的記憶。”她說,“我要知道,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我要知道顧小北是誰。”

可這卻是顧景行不惜用盡一切手段也要隐瞞阻止的事。

所以向小南才要搬出去,她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環境,在幻覺和現實中,慢慢理清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可是為什麽。

顧景行不明白的是,顧小北到底為什麽突然要對過去的記憶追根究底。

人的大腦何其精細,當年催眠的手段自然也不可能毫無漏洞,這些年來,向小南并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記憶,可一方面她并不是一個好奇心多重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相信顧景行的隐瞞是為了自己好,因此從沒有起過深究過去的念頭。

磕磕絆絆,但也算平平安安過了這麽多年,可為什麽偏偏,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貿然換藥、不惜深陷幻覺也要撕開平靜的假象。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見到了顧小北的骸骨嗎?

“顧小北的骸骨,确實是原因之一。”

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向小南就覺得奇怪。因為根據自己的記憶,她是因為在年幼時,和一具右手露出白骨的屍體在病房裏被鎖了整整一夜,受了驚吓,才患了見什麽人都是白骨的毛病。

可若是只是受了驚吓,這些年來她為什麽非但不害怕,反而會喜歡收集骷髅和骨頭,甚至隐隐有親近的感覺?

顧景行有事瞞着她,向小南并不介意,也并不想去探究,直到牆中露出骸骨,那個叫做顧小北的孩子頻頻入夢。

盤旋多日的猜測重新浮上心頭。

所以她這一次不遠千裏來到安芹村,不僅是懷疑當年走投無路的趙菁茜在臨死前,硬生生吞下了那一枚藏着巨大秘密U盤芯片,她走這一趟,更是想要親眼看一看那具躺在棺椁裏的屍骨。

開棺斂屍,在她的手指碰到白骨的那一剎那,顫栗、悚然,還有隐隐的恐懼,瞬間沿着血管在心頭炸開。

那是作為一個人,刻在骨子裏,存于基因中的,對同類骸骨的天然禁令。

這才是正常的,向小南知道。

所以真正不正常的,是她對顧小北的态度。

那具曾藏于她床頭牆內的小小屍骨,她甚至撿起過那個孩子大拇指上掉落的遠節指骨。

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怪異,反而認為那是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奇特緣分。

“所以,我應該是認識顧小北的。”

向小南看着病房內那個真切又生動的人影,喃喃自語道:“我認識她,熟悉她,甚至親近她。對曾經的我來說,她可能是……很重要的人。”

不是一具被封在牆內的白骨,而是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顧小北。

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無不在提醒向小南,顧小北大概率就是她眼見皆白骨、卻又忍不住去收集骨頭的根源。

向小南可以不在意自己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也可以在顧景行的隐瞞下糊塗又安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偏偏時隔十六年,顧小北的骸骨出現了。

不可能是巧合。

向小南不知道背後之人到底是不是沖着自己來的,但夢裏的顧小北一直在喊救命,那小小的一團縮在她懷裏,整個人不停地發抖,一會兒喊着“小南救我”,一會兒又哭着哀求“小南別死”。

據方警官所說,顧小北在六歲那年死于先天性心髒病。

可是,一個心髒病發的孩子,又怎麽會将她困在累累白骨所築的心魔中整整十六年?

“所以你是在懷疑……顧小北當年的死因?”

賀潤齊是真的震驚,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被資助人喊回國來看病的心理醫生,可萬沒想到一趟看診,還會牽扯到這種分分鐘成為刑事案件的塵封秘密。

好在顧景行很快打斷了他越來越不受控的腦洞,安靜的病房內,只聽到顧景行斬釘截鐵的聲音:“當年顧小北的的确确死于心髒病,這一點不會有錯。”

他的語氣太過肯定,向小南并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假。只是如此言之鑿鑿的态度,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向小南高燒剛退,實在沒有更多的心力再去套顧景行的話,于是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将心裏所想直接了當問出了口:“要了顧小北性命的那一次心髒病發,真的只是意外嗎?或者說,那是一場與我無關的意外嗎?”

顧景行看着她,疲憊地閉了閉眼,到底沒能說出一個“是”字。

“顧景行,我逃避了這麽些年,也足夠了。催眠不可能永遠封住那些記憶,更何況,還有人在暗處,也沖着往事而來,卻不知所圖。”

人死燭滅,可出現在她床頭牆內的骸骨,卻不知何時才能真正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