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長相見(四)
沈稚覆手欄杆上,右手輕輕刮過眉心,真真是頭疼得不行。自己同趙扉日日下棋,早就把那些個兵法完全交給他了。所謂棋道,并非一時展現勝敗,而是在于高瞻遠矚,重心在布局。因着這套兵法,趙扉大軍勢如破竹,直直攻破了陳家谷。
沈稚憂心着祁逍。那些缜密的心思像一輪明月那般在黑夜中陡然升起,給絕望的人一絲寬慰,此時此刻,沈稚嘴角一抹微笑略過滄桑的落日餘晖。
沈稚心道,因是自己病了,竟忘了初見便是那次在酒樓。少年的衣玦翩翩,松段如玉,眸光清歡,自己身子大不如前,連記性也不大好了。沈稚如今逃不得死不得,也不知她的身子能撐到幾時。
“趙溆姑姑,趙扉不在,有什麽想說的,您就放心說了吧。”沈稚道。
趙溆:“沈姑娘,事到如今,你可是真心愛慕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孤家寡人,如今您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自然是歡喜的。可是這人啊他畢竟都是貪心的,貪心不足必是蛇吞象,您知道的,太子殿下不求別的,他只求一個你,望您看在殿下多年苦楚在肩,原諒他。”
沈稚一頓,糾結道:“趙扉孤家寡人?他還有天下,還有他的子民以及未報的血海深仇。如果沒有我,他定是會和現在一樣不顧一切掃蕩他的阻礙的,所以,趙扉有我沒我都一樣,姑姑又何必說這些呢,就只是讓我陪在他身邊嗎。”
趙溆靜默的雙眸微眯,擦過一動微光。适時她又冷靜地說:“夫人,若是沒有你,大齊早就亂了,太子殿下就不會這般煞費苦心。”
趙溆牙關緊閉,旋即又話中帶刺的狠狠地說:“夫人覺得,這不是你最好的歸宿嗎。白定峤和沈稚都已經不複存在了,對,白定峤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趙扉殿下。姑娘就只是放下過去,就這般安穩的和殿下在一起不好嗎。”
沈稚微紅的眼眶中忽然落下什麽溫熱的東西,只一刻便迅速劃過她憔悴瘦弱的臉頰,在她樸素的衣裳上留下一道深色而又蜿蜒曲折恰似風筝線的淚痕,無法控制。
沈稚慌忙別過頭去,不讓趙溆看見他的窘狀,這樣隐忍情緒,就是不想讓他人抓住她的把柄。
可是,原來自己從前設想的一切都将要成真:自己和孩子在家中等候,他清晨去傍晚歸,就那樣安穩的過日子……或許等自己死後,大家便能忘記所有,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罷。
自己能否同楚貞玉将軍一樣,青古留名呢。
“如此,反正大齊大勢已去,我留在趙扉身邊,與我而言是最好的結局不是嗎?”沈稚抖落三四顆眼淚,旋即側身正色同趙溆說道。
趙溆的眼神忽然尖利起來:“沈姑娘倘若一心為太子,又怎麽會說出這些話?沈姑娘安分些就足夠了,若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太子殿下的事,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會有人取您性命的,不是嗎。”
沈稚莞爾一笑:“姑姑多慮了,趙扉是我青梅竹馬,有天大的交情呢,我就一個平平無奇的姑娘家,又能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呢,從始至終,都是他對不起我。”
“那便最好……姑娘是明白人,自然是知道的。殿下也是迫不得已,殿下為了您,已經損失了太多下屬了。”
同趙溆談過話後,沈稚額頭便止不住的發燙發熱,随後又在侍女的照看下躺了兩三天,這段時間內沈稚一直不吃不喝,身形又清瘦了些許。
趙扉聞言見狀,也未對趙溆多加責備,只是抽出更多時間将心思放在了沈稚身上。
趙扉靠在床頭,輕輕握住沈稚的手腕,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熱手心給予她幾分溫暖,又替她把被褥蓋得好好的,實在是關懷備至。
“阿稚,從前便知你身子弱,竟不想,你身子差成這樣了。”沈稚強行撐開眼,将趙扉的面龐形影記在心裏:“怎麽會,我就說,我活不過去的。”
沈稚抽出融在他手心的右手,又把另外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那雙極其好看的眸子裏似乎又燃起了微弱的火星,沈稚輕輕說:“阿峤。”
趙扉似乎總是聽到沈稚恭恭敬敬的叫他自己的本名趙扉,而這聲突如其來的阿峤就給他弄昏了頭。
趙扉欣喜若狂,盡數表現在了臉上:“阿峤在的。阿稚若是以後都再這麽喚我便再好不過了。”
沈稚不由自主地就握緊了趙扉的大拇指,也和從前那般一樣,緊張了就握住他的大拇指。
沈稚緩緩說道:“我知道我的處境有多難看,明京城我是回不去了。我知道,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吓唬我的,就和從前一樣。你不會殺我爹爹他們的,對嗎。”
“從前過往諸多磨難皆拜祁逍所賜,如今避了他,倒也清淨了許多。我沒有別的什麽意思,只求一人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你害我白白的等了你這麽久,如今我便恨你一恨,沒什麽不妥,對嗎。”
趙扉:“自然。”他摟緊沈稚,将她靠在自己心口,沈稚正好能感受他砰砰作響的心跳動的頻率。
趙扉今日穿着一件繡着绀青色楓葉的玄色的外袍。領口其上別着一枚蒼黑色暗扣垂下幾縷玄青色的穗子。
他白皙脖頸上有一顆紅色的痣,玉白色發簪繞着頂髻,餘發徑直垂下,身子微微一動,便帶來一絲檀木成灰的厚重壓抑氣息,同帳中的軟香攪在一處,竟給人一些別樣的感覺。
白定峤最是喜歡檀木這樣的香,不貴也不腌臜。雖說是一衆貴家子弟都看不起的香,可他還是這樣用了許多年。無論穿戴還是吃食,他白定峤都不會在意他人的眼光。自是清風朗月,風霜高潔,沈稚記了很多年。
沈稚心裏暗自作痛,一想到趙扉已經不是白定峤的時候,她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此時眼淚嘩嘩無聲,慢慢浸潤趙扉的外衣。沈稚在心裏默念一遍又一遍:阿峤已經死了,死在去往定襄城的路上了,活下來的只是趙扉,只是趙扉而已。
沈稚身在趙扉這處已經快半年了。她的身子本就弱,如今依着北荒的醫師,身子倒也恢複了許多,只是較從前在沈氏的調理方法,那還是差了點。
沈稚知道趙扉的苦楚,卻又不想祁逍他們為難。自己平生所有的策略都交給了趙扉,也将這一切可能勝利的結果都分給了祁逍他們。這最後的一仗,究竟誰會贏呢?
是了。不管是誰勝了,自己都将死無葬身之地,不是嗎?
沈稚垂眸合眼,陸硯回一張哭喪着臉來冷着眼看自己的模樣又在腦海中不斷回想,她知道,她記得了,什麽溺水,什麽長公子,只是陸硯回。
不知怎麽的,沈稚後悔結識白定峤了,因為這一面,自己就無法回頭了,甚至無法以忠心報國。
沈稚苦笑一番,伸出手往後腦勺處摸了半天才抓住那根淺色的玉荷花發帶,道:“等我死後,放過沈氏一族,讓他們好好待在楚郡,畢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好嗎。”
趙扉淡淡道:“你不會死。”
沈稚仍是笑着,聽趙扉說着安慰的話,心裏一陣酸楚,一時吐出血來,濺到趙扉身上,“我自己的身子我還不清楚嗎。”趙扉大驚,連連大喊:“叫醫師來!快!”
……
“郁氣傷肝,是心病,殿下,我先給沈姑娘開一副藥,叫沈姑娘止住氣血,穩固心神。”醫師手裏握着筆,有些擔憂道。
趙扉害怕留不住沈稚,這邊是一開始他最怕的結果,如今知曉沈稚是心病,眉毛都扭作一處,神色十分不自然,“如何能治好。”
醫師:“說是心病,好治,倒也不好治。解鈴還須系鈴人,殿下自然明白。”
趙扉垂眸,靜思不語。趙扉知道,沈稚想回明京,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打下明京,封沈稚為皇後,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你先出去吧,我知道了。”
沈稚皺眉,似乎噩夢傾襲。漫漫飛雪天,祁逍額前發絲夾着雪,長睫雪未融,柔情眼裏含着笑,沈稚見陸硯回沖自己笑,竟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似乎自己每每見陸硯回,都是風霜清洗的季節,在酒樓,在皇宮大門,在未央池,在明京城,在小巷子裏……祁逍每每見着自己,神色都溫柔許多。
沈稚覺得自己瘋了,怎麽會夢見自己會跟陸硯回在一起。可那些曾經都是真的,是他救了自己。
“好冷。”沈稚裹緊了被子,見趙扉正疲憊的沖自己笑,沈稚皺眉,不忍心道:“你告訴我,那年在未央池,是你救的我嗎。”
趙扉顯然未料到沈稚會問他這個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
“所以救我的另有其人是嗎。”沈稚又問道,她察覺到趙扉的臉上失去了鎮定,“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瞞着我這麽多年,你知道的,即使你沒救我,我也會傾心與你的,不是嗎。”
趙扉:“我……你都記起來了。”
沈稚終于看清那人面龐,一身白袍,裏頭穿的是紅色的禦賜衣裳,救自己正是陸硯回。
趙扉淡然處之:“即便如此,又如何呢,莫非你會因此愛上那個人,我不信,阿稚。”
沈稚:“是旁人救了我。或許從那以後,他便一直在救我,一個陌生人尚且如此,你我青梅竹馬,卻總是想要害我。趙扉,你真讓我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