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徐鶴之

腹中孩子長到四五個月, 我越發咽不下湯膳,胸口酸澀,幹嘔難止。松煙與入墨卻很歡喜,說這麽能折騰, 十有八.九是個姑娘。

好在這些時日我心中熨帖不少, 因你與戚家大小姐歃血為盟, 立誓共濟天下百姓。好歹我知道了你在做什麽, 并非禍亂蒼生,我安心下來。

我們男兒郎走不出閨房, 一世所能求的,便是嫁個好妻主。倘若妻主可建功立業封夫蔭子,自十分滿足。

松煙将一盞青筍乳鴿湯端過來,道:“湯正熱呢,郎君快喝罷。”

我接過來, 等湯涼了些,也不想動口。你自然地把湯一勺勺吹涼了,送到我唇邊:“我喂你。”

我往海棠紅銀絲西番蓮引枕(1)上靠了,搖頭道:“喝了還要嘔出來, 留不下多少。我不受這個罪。”

你抿一抿菱唇, 美眸裏是少有的溫柔:“你只喝兩口,我便不逼你了, 可好?”

我忍着不适, 嘗了兩口, 這湯滋味鮮美醇厚,倒也不刺腸胃。你又說起趣事兒來讨我歡喜:“辰時我去上朝, 遇到了儲姬殿下。鶴郎, 你猜怎麽着?我親耳聽到, 儲姬殿下請教冷畫屏,這春秋戰國時,共有七國,秦國為何只滅了六國呢?把冷高媛問得啞口無言。”

我忍俊不禁:“這……”

你又喂我一塊兒鴿翅肉:“這秦國再狠,也不能把自己滅了啊。”

我笑得起不來身,這民間長大的儲姬也甚是可愛,不讀史也罷了,竟連敵我也分不清。

你嘆道:“也不知我上輩子積了什麽功德,這一世效忠這種儲君,還要扶持她稱帝。我簡直在逆天而行!”

我随口道:“鴿肉太膩,我要吃筍。”

你以雕紋銀筷夾起碧瑩瑩的鮮筍:“遵旨。”

眼下朝野動蕩,我隐約聽聞,朝堂上七位老臣聯合上書,怒谏元甍帝過于寵幸徐貴君,耽于美色,不理朝政,為天下之禍。

老臣們一封一封的折子遞上去,請求陛下賜死徐貴君,倘若陛下不從,她們便要撞死在琳琅宮前,以死明志。眼下局勢僵持不下,陛下左右為難。

一邊是寵幸多年的貴君,一邊是忠心耿耿的朝中棟梁,元甍帝實難抉擇。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我驚得跌落手中茶盞,唯恐陛下賜死舅舅!

我惴惴不安地寫了封親筆信,令人遞入宮中。我要去見舅舅,唯有見到他平安無事,我才安心。

三日後,一位身着暗青回紋袍子的宦娘來到府上,通傳貴君的懿旨。我給入墨使了個眼色,入墨端起盛放金元寶的木盤走過去:“姑姑,這是我們公子孝敬的。不知徐貴君境況如何?”

宦娘作勢推拒,笑道:“奴婢一個下人,哪敢受公子的孝敬?折煞奴婢了。”

我的心越發緊張,七上八下,軸辘一般。我指尖握緊了自個兒錦袖,急急問道:“姑姑千萬收下!眼下我舅舅究竟如何?可曾被懲處,可曾入冷宮,可曾被賜死?”

見了豐厚的銀兩,宦娘笑逐顏開,将一只只金元寶收到腰間香囊裏,勸慰道:“看公子急的,小心您的身子啊。奴婢是禦前服侍的,自然知曉徐貴君的動向。貴君在金瓯殿好好兒的,您的心放下便是。”

松煙伸手撫我胸口:“公子順順氣,莫傷了孩子。”

我蹙眉道:“當真?”

宦娘含笑道:“再真不過,還有啊,徐貴君請您入後宮一敘,徐公子,準備入宮罷。奴婢身上還有差事,先告退了。”言罷她彎腰萬福,退出碧紗櫥。

乘轎入宮後,我心裏照舊油煎火燒,千般擔憂,萬般記挂。豈料舅舅卻跟沒事人兒似的,斜倚着美人榻,吃着葡萄,聽着戲。

福恩挑開錦簾,我扶着松煙的手走進去,被殿內的炭暖熏得身酥體軟。我喚道:“舅舅!”

舅舅托腮望着我:“喲,鶴之來了。”他小口小口嘗着绛紫葡萄,又垂首将籽兒吐入宦娘跪捧的高足金盤裏,動作無不矜貴優雅,好一副富貴美人的模樣。

臺上的戲子甩着水袖一詠三嘆地唱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舅舅笑道:“多少年了,本宮最愛聽的,還是這一出《牡丹亭》。”

我坐在紫檀荷花雕龍羅漢床上,嘆道:“舅舅,眼下這光景,您怎麽還能聽得下戲去?那七位老臣在前朝以死谏君,正鬧得如火如荼,她們要陛下賜死您呢!”

舅舅又咽了顆葡萄:“本宮都不急,你急什麽。”

“我擔心你。”我切切道。福恩給我奉了茶,我也無心去嘗,“自古帝王行事,皆是江山為重美人輕,倘若陛下為安撫老臣的心,把你……你別聽戲了,與我一起想個法子應對才是正經兒。”

舅舅吩咐道:“福滿,你把本宮庫房裏的壽眉茶(2)斟給公子,那個是安胎的。”

我勸道:“舅舅……”

舅舅含笑道:“快別憂心了,你的小臉兒都急白了,倘若戚高媛看到,該多心疼?你呀,你不懂我和妻主的情分。她會護着我的。”

雖說我親眼所見,陛下對舅舅,可算是嬌寵入骨。他愛吃西域的葡萄,陛下便令禁軍日夜兼程,千裏相送,累死了不少汗血寶馬。舅舅愛聽裂錦之音,陛下便賞下價值萬金的吳陵緞,供他撕扯取樂。

即便如此,我還是擔憂。

然而寵歸寵,朝堂局勢動蕩不穩,陛下急需老臣的輔佐,當真會為了舅舅不顧萬裏江山?

舅舅眉眼溫柔,他将一顆葡萄擱在玉指間把玩片刻,随手送入我口中,續道:“妻主說了,在她眼裏,大順江山遠遠抵不過我的一個笑臉兒,那些酸儒老臣要她賜死我,下輩子吧!”

我沉吟道:“可是……”

“沒有可是。”舅舅一挑劍眉,右眼角的朱砂痣使他美如妖孽,他出言譏諷道,“大順朝堂不穩,是那起子文臣武将沒有本事,與我徐楷甚麽相幹?女人沒有本事,便把過錯往男人身上推,古往今來皆是如此!鶴之,你且看着,便是殺了妻主,她也不舍得傷我分毫!”

見舅舅言語篤定,我才放心幾分。我們男人的榮辱興衰,都系于妻主,與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得到妻主寵愛厚待,是一個男人最好的歸宿。

舅舅受寵,便恃寵而嬌,我卻不會如此。即便得你寵愛,我還會時時恪禮守貞,不敢肆意。倘若有朝一日,我與你的信仰相悖,我也不會與你的信仰一争高下。

我會一條白绫了結自己,不讓你為難。

翌日與賦雪然在海家府邸賞完花,便乘轎回府,恰走到人聲鼎沸的棠棣湖,一個擡轎婦人踏到鐵蒺藜(3),竟不能行走。

那轎子一顫,我輕喚出聲:“嗯……”

松煙連忙将我扶出來,急切問道:“郎君,颠着身子不曾?”

另一個轎婦左看右看,覺得此事蹊跷:“喲,這又不是戰場,怎會有這鐵疙瘩?!”

我擡眸看着四處,堂弟湖邊不是行院便是酒樓,香風十裏,錦燈萬重。畫舫的二樓舷窗有手持折扇的伎子探出頭去,嬌聲軟語地攬客。

我是閨中郎君,不便抛頭露面,眼看着滿街女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又慌又急:“松煙,轎子坐不得,咱們走回去罷?”

“不成!”松煙一壁扶穩了我,一壁道,“從這回府,足有好幾裏地,郎君走不得。”

我們這等男眷,平日養尊處優,半裏之外的路便坐車乘轎,的确從未走過這麽長的路,何況我還有身孕。

“這街上的鐵蒺藜本事抓賊的,不料傷了郎君的人,是在下的錯。”忽有個女子從酒樓前的朱紅廊柱後繞過來,笑道,“郎君不便回府,不如暫去在下廂房中待一待,如何?”

見有陌生女子嬉笑而來,松煙登時護在我跟前,怒道:“放肆!”

眼前的女子一身華錦,上着松綠交襟短襖,下穿象牙白妝花馬面裙,頸繞珍珠璎珞,高髻金釵,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只是她的笑有些浮浪,仿佛剛從畫舫的伎子身上下來。

我搖頭道:“我已嫁人,倘若再去小姐的廂房,便是不守夫德。”

成日擡轎的轎婦見多識廣,她輕聲提醒:“主君,這是鄞都段家的嫡小姐段鴛,有名的纨绔,切莫與她多言!”

鄞都的海徐趙段四大世家裏,段家尚武,将軍輩出。奈何段家這嫡小姐段鴛意不在武,也不在文,整日賭錢吃酒,花樓狎伎。不僅如此,她一壁享受一壁做生意,這鄞都一半的行院賭場,都是她的産業。

我有些害怕,退去湖邊,離段鴛遠遠兒的。

戲文裏的纨绔小姐不論春夏秋冬都手持一柄團扇,以示風流。段鴛手裏也握了一柄芭蕉式團扇,輕搖在自個兒胸前。

段鴛卻幾步跟上去,笑道:“可你立在這裏任女人看,也是不守夫德啊。還不如進那廂房裏,只給本姑娘一個人看呢。這幾處行院都是本姑娘的産業,有本姑娘在,沒有女人敢對你不敬。”

段鴛身邊有幾個一起飲酒的女人,皆通身華貴,滿身酒氣。她們竟肆笑議論起我的容貌。

“哎,當年姐姐我沒福兒,等不到去教坊司給仙鶴公子開.苞兒,他就被贖出去了!可惜!”

“聽說他被教坊司調.教了個徹徹底底,再配上這天仙似的容貌,一定令女人樂不思蜀!”

“啧,看他快要哭了,當真惹人心疼。”

有丫鬟給段鴛跪着倒酒,段鴛端起琺琅花鳥酒壺就往喉嚨中倒,谑意更深:“公子可想清楚,是進去給我評看,還是給她們這麽多人評看。”

浮□□人們發出一陣歡笑,都奉承着段鴛:“還不從了段小姐?”

段鴛頗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番,朗聲笑道:“我認得你!你曾在教坊司撫琴唱豔曲,再給本姑娘唱一遍如何?”

我再忍無可忍,怒道:“我與姑娘并無仇怨,姑娘為何要活活逼死我?”

男兒郎最重聲譽,倘若在大庭廣衆下被人玩弄,再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轉念一想,方才的鐵蒺藜也定是她故意扔的,為的便是引我出來,以戲弄之。

段鴛期待地舔了舔紅唇,眸含邪欲:“誰讓你有一副好皮囊呢?你舅舅是個禍水,你也是!”

我忽然想到了你,倘若你身在此處,怎會讓我受她的侮辱。

一個丫鬟低聲勸段鴛:“小姐,莫要再……您……您也知道,戚千戶像狼似的,咱們不好惹她?”

段鴛抹去下巴上的殘酒,口出狂言:“戚尋筝算個什麽東西?她只是戚香鯉的私生女!便是戚香鯉,也只是契北反賊,被朝廷招安沒幾年!本姑娘是段家的人,段家百年大族,連皇上也禮讓幾分。本姑娘連鎮北将軍龍醉歡都不怕,還怕戚尋筝嗎?”

丫鬟惴惴道:“小姐,您醉了……”

松煙以絹帕給我擦拭眼淚:“郎君莫要意氣用事,您還懷着子嗣呢。”

可今日之事傳揚出去,我徐鶴之下半生還怎麽活?我只有去投江!

段鴛當真醉了,她嬉笑地要拿團扇挑我的下巴,千鈞一發之際,海棠春自畫舫上一躍而下,護在我跟前。

海棠春以自己的缂絲團扇格開段鴛的手,小小一柄扇子,竟把她打退了幾尺遠。

“段小姐,我的人已去淩煙閣的衙門請戚千戶,想必眼下已經到了。”海棠春反手收了團扇,含笑道,“你趕緊醒醒酒,把遺言寫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