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戚尋筝

上朝時,老皇帝坐在龍鳳朝陽寶座上,凝眉沉思,現出帝王的威嚴之相。可我猜,她聽着座下文武臣子的高談闊論、口誅筆伐,心裏早就飄去了徐貴君的金瓯殿,惦記着美人兒的軟玉溫香。

趙福柔作為儲姬,便側坐于右方旁聽朝政,便于來日掌權。上朝一上三兩個時辰,趙福柔無聊得很,玩璎珞、玩簪釵、玩裙袂、玩頭發,就差把自己也團成團玩一玩。

每每老皇帝問儲姬殿下家國大事,抛出沉重的六個字:“儲姬,你如何看?”趙福柔總有法子把問題抛給東宮幕僚,東宮幕僚接不住,就抛給陪讀冷畫屏,拉大家都下水。

可憐冷畫屏一個正正經經的純臣,總要時不時給主持殿下收拾爛攤子。

我打眼望去,見冷畫屏立在文臣堆裏,手執笏板,腰身纖細,只看背影,便令人覺得這女子龍章鳳姿,氣韻天成。

五品文官的朝裙圖騰是白鹇,她妝花長襖上有白鹇蹁跹雲海間。

這冷畫屏出身世家,乃是禮部尚書冷绛雪之嫡女。雖說如此,她卻與狀元賦娉婷交好。二人一個代表世家文人,一個代表寒門臣子,時常在一處探讨改革新政,均勻世家與寒門的矛盾。

我想,倘若不是大順朝玉山将傾,冷畫屏定能當一介名臣,流芳百世。

此時,老皇帝有些累了,她深深吐息幾下。穿暗紅色平紋袍子的貍奴高唱道:“有本啓奏,無本退朝——”

趙福柔還以為自己要解放了,連忙提起馬面裙鴉黑妝花有鳳來儀馬面裙:“回宮!快!”

我卻三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女有事啓奏!”

趙福柔只得尴尬地放下裙子,回到金絲楠木高椅上,繼續聽天書。

老皇帝淡淡道:“講。”

我冷道:“臣女要參淩煙閣千戶戚尋嫣勾結內宦,貪贓枉法!”

戚尋嫣亦撩起馬面裙出列,跪拜在地,不甘示弱道:“臣女要參她戚尋筝騷擾邊境,通敵叛國!”

我令江浸月、姚品岚等人呈上罪狀,又高聲道:“臣女有證據!戚尋嫣不僅勾結內宦,還打壓下屬,為官不正!”

尋嫣握緊了拳,續道:“她更是罪責滿身,罄竹難書!強搶民男、強占郎君、奢侈僭越、結黨營私!”

每每接近退朝,我和嫡姐時不時會鬧上這麽一出,給廣大文武高媛枯燥的日子裏增添一點刺激與快樂。其餘人皆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唯獨戚香鯉滿面怒氣,若不是在九五之尊眼前,非要拔刀了結了自己的兩個女兒。

趙福柔自然不無聊了,她愣在原地,低聲道:“啊這……”

雖說我與嫡姐恨不得砍死對方,卻都不能動手。一來因為權勢對弈,我需要她手下的人輔助追查“沙蛇”們的下落,她需要我的存在制衡即将造反的金吾衛。彼此朝堂互罵,亂扣罪名,只是耍耍嘴炮,過過嘴瘾。

二來,便是因為血緣。

退朝後,我在鄞都最具盛名的酒樓裏飲酒,這酒樓坐落在流蘇巷,名喚“太白樓”。

我将雙腳搭在胡床(1)上,頸子倚着碧紗窗,聽四下雅間中酒客絡繹攀談。

我忽聽到夥計賠笑道:“喲,姑娘,您來的不巧,這個時辰空桌都滿了。不如您跟那位姑娘一起坐?”

“無妨。”

所謂冤家路窄,便是如此。說這無妨二字的,正是戚家大小姐戚尋嫣。我擡眼看去,尋嫣斜配金錯刀,刀柄镌刻了兩個古字:天下。

此刀銘為天下。

尋嫣身後跟着兩個貼身丫鬟,正是煙羅與瓊枝。尋嫣講究,從不穿官裙辦私事,她下朝後,想必在耳房換了常服。此時她身着蝶翅藍(2)平金繡燕雀斜飛交襟短襖,下穿緋紅刺繡山岚氤氲馬面裙,裙邊鑲嵌一層金紋。她的高髻绾的一絲不茍,青絲深淺有致,鬓側鑲嵌幾痕點翠鳥雀口含月光石的珠花。

倘若不是那柄金錯刀,看起來便似富貴鄉養出的千金小姐。怪道尋嫣在西域行軍時,邊防軍卒都成她是“儒将”。

我與尋嫣見到彼此,都利落地拔了刀,虎視眈眈望着對方。

對峙須臾,我覺得沒趣兒,不知怎麽想的,忽然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眼前。

尋嫣萬萬料不到我落這麽一棋,她疑惑片刻,竟然離奇地坐下,與我同桌而坐。

煙羅與瓊枝對視幾眼,不知我二人之間有什麽淵源,怎麽一會兒劍拔弩張,一會兒推杯換盞。

我眨一眨眼,輕笑道:“酒裏沒毒。”

尋嫣蹙一蹙雲霧黛眉:“你這是何意?”

我長嘆着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沒什麽,我只是在想,倘若你我對飲,會是什麽光景。”

尋嫣冷道:“你是禽獸,我從不與禽獸對飲。”

我并不在意,笑道:“倘若沒有那些烏糟之事,即便你我不是一個爹肚子裏出來的,也是至親的姐妹。我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

尋嫣不知想到什麽,擡手将酒飲了,美眸深邃:“你也是個有趣的人。”

我把玩着鈞瓷酒盞,且望窗外行人紛紛,風雪霏霏,無處不隐晦,無處不皎潔。我自言自語:“戚尋嫣……你性情溫厚,與海棠春都能交好……你對上恭謹,對下寬仁,幾乎無人對你不滿。你又是聖上跟前兒的紅人,”我驟然将杯盞扣在案上,玲珑脆響,“可就是這麽一個人,在聖上遭遇刺殺時,明明伸手可援,偏偏袖手旁觀。”

尋嫣亦含笑将酒盞正扣在案上,水杏似的眼睛鎖着我,像鷹隼看獵物:“當日袖手旁觀的,不止我一個。”

酒盞中半抹琥珀色的殘酒,映着我與她潋滟的面孔,仿佛兩只蓄勢待發的猛虎,随時都要撲上去撕咬起來。尋嫣握住酒盞擡手,我恰好提掌相迎,二人的內力都掼在五指間,推掌切磋,逢迎而送,你來我往,你進我退。

我輕聲道:“你究竟是誰的人?”

尋嫣的點翠蜻蜓耳墜散出碧盈盈的光澤,映着白皙的面頰,她一壁專心與我推掌過招,一壁溫聲道:“你又是誰的人?此來鄞都,所為何事?”

我搖頭:“可嘆,眼下你我都恨不得将對方生啖血肉,卻苦于局勢,不能出手,對不對?”

尋嫣的內力無比渾厚,銳不可當,我與她推掌過招時,頗有棋逢對手之酣興。她眸中無波無瀾,靜似碧泉:“你想殺我,卻殺不得,這滋味如隔靴搔癢,難受的很。”

我以“翻雲覆雨手”回敬她,低低道:“彼此彼此。”

沉靜須臾,我又笑道:“何況我白日參你的罪狀,夜裏睡你想睡的男人,想必你的滋味,更如隔靴搔癢。”

尋嫣眸中一沉,內力呼之欲出,掌風凜冽,我翻掌相迎,兩只手掌同時拍在桌案上,有排山倒海之勢。剎那間,名貴的茶桌碎成齑粉!

我真心實意地贊嘆:“好掌法!”

尋嫣輕抿鮮豔的丹唇:“彼此彼此。”

我将酒錢擱在窗棂上,欲轉身離開太白樓。夜深晦澀,不知掩蓋多少悲歡離合。我将內力從掌心收起,忽覺指尖涼薄。

夥計有點兒害怕地走上前來,估計她也是頭一回見酒客拼桌,活生生把桌子都拼碎的場面。夥計顫聲詢問:“這……姑娘……我家的茶桌可是金絲楠木的,您……您看……二位姑娘誰來賠一賠?”

我很不厚道地指了指身後的尋嫣,認真道:“她。”

你身孕的月份漸大後,飲食起坐越發不便,整日只是恹恹的,躲在房中休憩。

我坐在錦榻旁,見你形容瘦削,眉目枯槁,仿佛如殘雪般一觸即化。我自是滿心疼惜:“這是怎麽了?”

你半靠着淺水碧底白牡丹紋的軟枕,青絲未束,只在額前系了條竹葉暗紋抹額,嗓音慵懶而溫柔,反倒寬慰我起來:“男兒有孕,自然身子不适,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因你體弱畏寒,熏爐裏被丫鬟燒了好些紅籮炭(3),我在房中久了,便覺得悶熱。我随手脫了檀紅妝花寶相團雲長襖,只穿一件玄錦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雪脯。

你無奈道:“怎把衣裳脫了?好沒正經。”

我笑着吻一吻你的頸子:“你我之間,孩子都有了,還怕這個?”

你輕撫自己肚腹,且嘆且谑:“孩兒,倘若你是個姑娘,可千萬莫要學你娘親,不成個體統。”

我為你攏一攏肩頭披的白狐皮短氅:“若肚子裏的是個姑娘,待她出來,我可要好好兒與她算賬。”

你斜乜我,輕道:“我的姑娘如何招惹你了?”

我道:“它在你腹中折騰,折騰的可是我的郎君,怎麽不算招惹我?”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地,像是尋常妻夫閑話家常。我前半生亡命江湖裏,後來又輾轉廟堂間,何曾想過有今日的光景歲月。

你怔怔望了我許久,試探着擡手,仿佛要撫我的眉眼:“你也不是個壞得徹底的人……我……”

我心頭驟然溫熱起來,經年的積雪瞬間融化:“你說什麽?”

你長嘆:“眼下你我的孽緣,也斷不得了。尋筝,我已經心甘情願跟了你。”

我擡手将你柔軟的身子擁入懷中,指尖緊扣你的腰肢。天下共有十萬個字,獨獨你口中的“心甘情願”最甘美。

心甘情願?

你竟心甘情願跟了我!

我戚尋筝輾轉一世,竟得到你的一句心甘情願。你不知道,有這句心甘情願,我眼下死也無悔。

你阖了眼眸依偎入我胸前,我擡手與你十指相扣,聽到你嗓音輕如飛絮:“我知道,你在朝堂上縱橫捭阖,籌謀大事。我是男兒郎,看不懂你在做什麽,可我、可我擔心……”

我将你抱得更緊,沉吟道:“你擔心什麽?”

此刻,我心尖微微遲疑,你久困閨閣中,難道察覺到了我與長帝姬的關系?察覺到了我與沙蛇的糾葛?

你朱唇輕抿,頸子揚起。你的眼神仿佛是落入人間的谪仙,為歷劫而來,我便是你的劫數。

“我擔心你毀了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