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徐鶴之

近日宮中梅園的綠萼梅開了,舅舅頗為歡喜,便下了帖子,邀我入宮賞梅,順道陪他說話。我知道,其實舅舅并不喜歡淩霜傲雪的綠萼梅,他覺得太過清寒,不如牡丹花團錦簇。

他自谑,冬日賞梅,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一頂青帷圓轎将我擡入宮牆中,繞過琳琅宮,便是麒麟臺,再繞過麒麟臺,便是垇鹿苑,權貴女子最喜在此圍獵擊鞠,擺酒宴飲。

我想要看垇鹿苑的景色,卻不敢掀開轎簾。我唯恐與權貴女子撞上,壞了我原本就使人津津樂道的聲譽。

《男德》中寫,男子成親之後,不得随意面見外女,否則有損夫德。你我雖未成親,可我腹中是有骨肉的,我不得不為它想。

我正阖目小憩,忽聽聞一聲清脆,響入耳中,登時睡意皆無。前來接我的小厮福恩喊道:“放肆!”

随後我便聽到兩個女子肆意谑笑的聲音,像是昆山玉碎那般動聽。

“你別跑!我今天非弄死你!是你在我的策論上畫烏龜的!”

“你來抓我呀!哈哈哈!來呀小美人兒!”

“海棠春,你有那個大病!”

我擡指掀了轎簾,只見追逐打鬧放聲而笑的是海棠春與冷畫屏,一個身穿瑪瑙紅,一個身穿琉璃碧,皆與細雪梅枝相映成趣。

海棠春瑪瑙紅的薄鬥篷繡着錦鯉戲蓮,她笑出圓圓的酒窩,疊雲髻上插了一支水盈盈的碧玺桂花雙股釵,映得眼眸晶亮。

冷畫屏則在蟒緞海紋長襖外披了件兔毛邊琉璃碧比甲禦寒,梳着淩虛髻,只斜插兩支乳煙白木蘭單簪,額間點着貝母,仙氣甚濃。

冷畫屏怒道:“你唐突了人家徐公子,還不賠禮!”

海棠春一壁躲,一壁笑:“明明是你唐突的,與我什麽相幹!”

我垂眸一看,只見另一支碧玺桂花雙股釵落在轎前,沾了些許雪星,想來是方才二人玩鬧時,落在我轎前的。

冷畫屏毫不客氣地扼住海棠春脖頸,把她壓在紅牆上,居高臨下道:“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海棠春高聲喊道:“來人吶!救命啊!快來看吶,冷編修要殺我呀!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管啊!”

冷畫屏氣道:“你要不要臉?”

海棠春微微一笑:“不要。”

趁冷畫屏遲疑時,海棠春機智地推開她,像撒歡的狗子一樣跑遠了,她暖烘烘的鬥篷裏還藏着肥肥的小老鼠。冷畫屏氣結,卻又不好去追,只得上前三步,十分有淑女風度地向我賠禮:“在下唐突了徐公子,實在不妥,在此致歉了。”

她順勢将那一支碧玺桂花釵撿起,陽光透過鵝黃花瓣上,又落在她常年握筆的修長玉指上,二者皆晶瑩剔透。

我搖頭道無妨,福恩遮住轎簾,圓轎繼續往梅園走去。我耳邊仿佛還回蕩着她們的笑言戲谑,妙語連珠,肆無忌憚。

這一切皆與我無關。自幼學究教導,身為男子,須卑弱溫柔,行止有度,不可失儀,不得失禮。我一輩子都不曾這麽跑過、笑過。

不說男子,尋常女子也不會這般放肆。這偌大的鄞都裏,海家姑娘便像個異類,人人都嫌她纨绔荒唐,卻又搶着陪在她身邊,興許是因為,陪着她,便能被她逗得笑口常開。

人活在世,難得笑口常開。

到了梅園,便見舅舅穿一襲連珠葡萄妝花廣袖袍,發束金絲麒麟滾珠冠,橫插一支頗長的卷雲金簪。見我來了,舅舅笑喚道:“鶴之!”

福滿堆笑道:“奴才說郎君快到了,無需去催,這不就來了?”

舅舅讓我坐在一旁的芙蓉榻上,囑咐道:“松煙這蹄子不懂事,都不給你多穿點!快,給公子拿個手爐,要熱的!鶴之這肚子有三個來月了罷?哎,胎穩了,舅舅才放心。”

我笑道:“不妨事,我不冷。”舅舅卻硬生生給我披上宋錦(1)織成的品紅西番蓮軟枕,倔強道:“你不冷,孩子也冷。”

舅舅這樣疼惜我,我自然感動。他是唯一不嫌棄我的長輩了。只可惜他是男兒,不得在大事上為我做主。

舅舅擱下手裏攏的淺紫錦緞手爐,張揚刻薄的鳳眼裏有幾分落寞:“哎,本宮這一輩子,最憾之事,便是沒能給妻主留下一縷胎息。哼,不是本宮說浪話,妻主這樣寵我,倘若本宮生下個帝姬,儲姬的位置便落不到那傻丫頭身上了!”

我有些擔憂:“舅舅,休說這個,隔牆有耳。”

舅舅寵冠後宮,如何将我的話放在心上,他以檀木筷撥弄着瑪瑙盤兒裏的糕點:“不怕!他們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妻主根本不聽他們的挑唆!”

說完,舅舅小心翼翼伏在我身前,面頰貼着微微顯懷的肚腹,我想起他今生與子嗣無緣,心裏一陣可惜。

舅舅對元甍帝一片真心,自然盼着誕下她的孩子。

這些年,他身後沒有家族,膝下沒有帝姬,卻驕縱嚣張,只圖眼前痛快。

想必是因為,他只有帝寵這個籌碼,也只能圖眼前痛快。

我輕聲道:“孩子還小,還不會動。”

舅舅摘下名貴的孔雀翠戒指,輕撫我的腰身:“肚子這麽圓,定是個姑娘!”

我剝了佛手枇杷,裝在細瓷船碟裏遞給他:“您調養調養身子,多看看太醫,未必這輩子便不能生了。”

舅舅黯然道:“你用不着寬慰我,那賤人表面與我哥哥弟弟叫的親熱,暗地裏卻下了死手,我這肚子,便是毀了。”

我二人正說着閨房閑話,遠處忽有一抹玄紅的高大身影踏雪而來,正是元甍帝趙嘉寧。她梳着家常的牡丹髻,頂純金花樹冠,兩側各有三扇博鬓(2),無比華貴。

貍奴提着燈跟在後頭,笑道:“陛下小心,雪天路滑,摔了您的貴體可怎麽好。”

她聲音嘶啞,如此谄媚而笑,越發古怪可怖。

我跪地行禮,趙嘉寧也不看我,只随口令我起身。她撩袍坐在舅舅身邊,笑道:“六郎真會享受,雪日賞梅,烹茶清談,倒是自在。”

舅舅伏在九五之尊的膝頭,閑閑笑道:“妻主怎麽來了?趙弟弟伺候的不好嗎?臣侍這裏廟小,容不下妻主這尊大佛。”

趙嘉寧旁若無人刮一刮他的鼻尖,調笑道:“朕不過去趙持正那裏一夜,你便吃了酸醋,古人說,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當真不假。”

我含笑飲一口木樨茶,舅舅在陛下跟前根本不似三十餘歲的男子,倒像任性的頑童。

趙嘉寧已老,鬓邊微有銀霜,卻油嘴滑舌地慣會哄勸男人。她抱住舅舅的腰肢,笑道:“你侄子還在呢,當着侄子的面吃酸醋,也不怕人家看你這當舅舅的笑話。”

舅舅偏過頭:“哼。”

趙嘉寧哄道:“朕這次來,是給你帶了好東西。算是妻主給你賠禮,如何?”

言罷,貍奴拍一拍鹿尾拂塵,便有一排缁衣宦娘垂首捧物而來,精致的金絲梨木托盤裏滿是五顏六色的吳陵緞,花紋精美,令人目不暇接。

天下錦緞中,以吳陵緞最為珍貴。這一疊一疊的吳陵緞悉數加來,恐怕要價值連城了。

趙嘉寧于錦榻上盤膝而坐,轉動着翡翠扳指,對他道:“喜不喜歡?”

貍奴甩一甩拂塵,谄笑道:“貴君千歲喲,這可是陛下親自去內務府給您選的。要奴才說,阖宮裏論恩寵,誰比得上您吶。”

舅舅似笑非笑地伸了個懶腰,潇灑地一扯袍角,往前走去,似在細賞吳陵緞。他取一匹釉紅的緞子,驟然以金釵劃碎。

裂錦之音頗為清冽——

損壞禦賜之物,乃是大不敬之最。我唯恐陛下動氣,連忙跪下:“陛下息怒!舅舅!你這是做什麽?”

福恩、福滿将我攙扶起來,低聲道:“郎君不知道,我們千歲時常這樣鬧呢,陛下不會生氣的。”

舅舅輕咬金釵,眉眼中有貓兒一般的狡黠:“臣侍呀,最喜歡聽緞子碎裂的聲音。”

趙嘉寧果真不曾動氣,只是笑道:“是朕寵壞了你。”

舅舅又扯過一匹象牙白的吳陵緞,再以金簪扯碎,趙嘉寧含笑而看,像是看自己寵愛的貓兒撕咬繡球似的。唯獨我聽那聲響,自覺心驚肉跳。

我想起南城崗子的流民,衣不蔽體,食不飽腹,連一口薄粥都求而不得。而舅舅卻仗着君王的寵愛,撕扯價值連城的吳陵緞取樂。

我輕聲勸道:“別撕了……這些可都是銀子。”

舅舅卻笑道:“這有什麽?我撕了一筐,還有下一筐呢!千金難買我歡喜!”

趙嘉寧扶一扶游龍戲鳳的博鬓,含笑道:“鶴之不必說了,你舅舅喜歡,便由他去!”

貍奴最是體察君王之意,她令兩個小宦娘拿了剪刀,在梅花枝前不停剪爛華美的錦緞,使之變為碎縷。這一聲聲泠泠裂音,仿佛是敲打在我心頭。

待幾捧吳陵緞皆被撕碎,舅舅這才展顏而笑,他這一笑,萬般風流,怪道多年聖寵不衰。

趙嘉寧将舅舅擁入懷中:“如何?六郎不生朕的氣了罷?”

舅舅卻不言語,擡頭吻一口陛下的耳垂兒。

趙嘉寧大為開懷:“皆說千金買一笑,當真不假!朕今日也算是千金換美人一笑了。”

眼前帝王與寵君正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好一副梅花伉俪圖。地位顯赫的宦娘貍奴弓着身子立在不遠處,她沒有頭發,五官醜陋,筋骨糾結,一眼望過去,我很難把她當做女人。分明燒毀的面孔上看不清表情,無端令人覺得,她的謙卑裏面,包裹着猙獰的靈魂。

回府時,我因貪看沾惹月華的梅花,不肯坐轎,便肩披鶴氅,踏雪而行。鴉烏色的夜揮灑而下,冷月纏繞雲絲,幾枝瘦梅橫斜,暗香疏影,寒壽分香。

我不舍得摘花,只以指尖輕觸開在細雪裏的瓣子,驟然想到“銀燭秋光”寫的話本子,不由低吟道:“踏雪而尋,秉燭而見,不見花葉,卻見故人。”

紅牆上忽傳來一聲輕笑:“這是我寫的唱詞。”

我擡眸而望,是海棠春灑脫不羁地坐在牆檐上,兩支碧玺桂花雙股釵都正正當當地插在髻上,懷裏抱着幾只肥得不見眼睛的鼠兒。

我問道:“海姑娘……竟會寫書?”

海棠春抱起一只鼠兒,親了一口:“正是,我便是‘銀燭秋光’。”

我一時心動神搖,眼中滿是梅枝的香影,仿佛出了俗塵,身入畫境。

海棠春朗聲笑道:“今日不甚跌落釵子,驚了徐公子芳駕,畫屏賠了禮,我卻沒來得及致歉。徐公子,對不住了!”

終究是外女,我不好與她說太久。我寒暄兩句,便登上軟轎。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碧玺桂花雙股釵在夜色裏散發柔和的光。我無端覺得,那一支跌落轎前的釵子,是冷畫屏為她簪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