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溫子埙的身份不言而喻,他的确是溫子揚的親弟弟,莫翎軒答應溫子揚的事在此自然告了一段落。她本該離開,但夜深人靜時,看見他在桃樹下練劍,看到他孤獨落寞的身影,看到他憂郁深邃的眼睛,不知喚起了什麽極久遠的記憶,打算離開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在三無店,他高傲,他無理,他耍他的孩子氣,她都可以一笑而過,并不将諸放在心上,可現在她終于發現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孩子,她怎麽都不可能無動于衷。

她靜靜地站着,像極了萬年前,瑤姬站在瓊花下看姜黎練劍。

今日,他極穩重地處理着莊中的各項事物,也将溫以南的屍體處理妥當,安排了一系列之後的葬屍事宜,作風極有當年溫以南的風範。這一切也證明當年心高氣傲的少年已經蛻變。

但他現在并非真的是在練劍,不過是在宣洩某種情感。桃花被他的劍揮落或是砍下,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過了許久,他似乎終于累了,才停下手中劍,一個擡頭,不禁對上了莫翎軒的目光。

他收好劍,語氣平靜地問:“你一直在這?”

莫翎軒卻搖頭道:“不過剛到。”

溫子揚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對她道:“不早了,你還是去休息吧!”

他的表情略有些冷漠,似乎是不想讓人看出他內心的真實情感。曾經,他和溫以南的關系鬧的很僵,他想反抗爹的權威,卻一直被他爹壓住了氣勢,他們的關系雖然一直不太好,但爹死了,他怎可能會無動于衷。他極小的時候便已經失去了母親,現在竟連父親也沒了。若溫以南真的将家産都留給了溫子埙,那他還有什麽?

毫無疑問,此時他的心情極為複雜。

他正打算離開,莫翎軒卻叫住他,道:“也許你爹真是自殺。”

溫子揚不禁停下了腳步,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吃驚道:“你說什麽?”

莫翎軒不緊不慢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交給他:“若你還将我當作三無店的店主,便應該知道我有些常人做不到的本事,雖然你交給我的事,我沒能盡到責任,不過有些事對我來說并非難事。”

溫子揚疑惑地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着“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幾字,他不解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莫翎軒提示:“你該知道這字跡是誰的。”

溫子揚再次低頭将紙條看了一遍,便發現這字跡正是屬于他爹的,他不禁問道:“這真是爹寫的嗎?”

莫翎軒點了點頭:“之前,我用了召魂術,本想請你爹回來,說明事情的真相,但他不肯現身,只給了我這個。”

見他似乎并不太相信,莫翎軒苦笑,明白他已将在三無店的種種都給忘了,自然不會相信什麽怪力亂神之說。人也,若非親眼所見,又怎會相信世間真有神仙鬼怪,即便相信,或許也只是為求心安。

“若你不信,便當是我臨摹了你爹的字跡吧!”說着,她轉身向“桃花雅軒”走去,神情略有些失落。

突然,他叫住她:“等下。”

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難道,他信她嗎?

他邀她于石桌邊坐下,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對我爹的了解,我絕不信他會輕生。”

莫翎軒自然也明白這點,但那紙條上的字的确是溫以南所寫,她使用了召魂術,帶來的卻只有這麽一句話。她看着紙條,突然明白了什麽,大膽猜想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或許你爹是想用他的死,希望溫子埙忘記仇恨,而與你和好呢,也許你爹的真實打算是想讓你和溫子埙一起管理獨劍山莊呢?”

這一點的确有可能,但他心裏仍有幾處疑惑,溫子揚道:“他若真是如此打算,為何不先立好遺囑,爹若真想彌補溫子埙,為何非要尋死,活着總有一日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莫翎軒立即搖頭:“不,我想他應該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因為溫子埙的個性,他性子太倔,若你爹不犧牲自己,他是永遠不會醒悟,更不會原諒你爹的。他心中的仇恨只會與日俱增,你和他永遠成不了親兄弟。”

溫子揚此時冷笑了一聲:“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将他當成我的親弟弟。”

莫翎軒沒有說話,但心裏卻明白,他總有一天會原諒溫子埙的,因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為人,重情重義的性格促使他不會放棄自己的弟弟。這一切,只是他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不過你才見了溫子埙一面,怎便知他性格?”溫子揚好奇。

莫翎軒淡淡道:“有時候,看一個人只要一眼便已足夠。”

溫子揚反問:“那為何有的人窮極一生,卻也看不清他人的真實面目?”

莫翎軒只說了兩個字,回答了他的問題——眼瞎。

溫子揚無力反駁,一時安靜了下來。

現在他們可以肯定的是,溫以南的确有自盡的想法,但他為何沒有寫下遺囑,這是這件案子裏最可疑的一點。

似乎溫子揚也發現了這點,他們異口同聲,“爹并非自盡”、“他并非自盡”。

說完,他們尴尬地對視一眼,緊接着,相視一笑,互相謙讓。

溫子揚堅持讓莫翎軒先說,她才道:“你爹本是打算用自己的死成全你和溫子埙,但他正打算寫好遺囑時,卻遭了毒手。”

溫子想說的也是這點,這下,他們兩都想到了一塊兒。他握緊手掌,心裏發誓:若找到殺害他爹的兇手,定不輕饒他。

看他眼神中帶着殺氣,莫翎軒不想他被仇恨蒙蔽雙眼,故意轉換話題,道:“如今鬧成這樣,你對那位沁兒姑娘,有何打算?”

溫子揚不禁松開緊握的手掌,輕描淡寫道:“爹去世了,我自然要守孝三年,婚事自然也要放一邊,我想她應該能夠理解。”

“三年又三年,一個女子又有多少三年可以等候。”莫翎軒感慨道,雖說她不想他和敖沁在一起,但敖沁對他之心并不在她之下,同是女人,又何苦相互為難。

溫子揚看着她失落的眼神,又道:“爹剛走,我怎麽都不可能在這時想着娶妻的事。若她等不了,那便也不是我真心想娶之人。”

莫翎軒輕嘆了口氣,起身背對他,不經意地一問:“那你真正想娶的人又是怎樣的?”

溫子揚吃驚于她問的話,看着她,腦海中不禁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但這想法卻好像曾經有過。他不禁想起了什麽,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口,突然腦袋一陣疼痛,一時竟好像能痛暈過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能咬緊牙關,緊緊抓住自己的頭,勉強支撐不讓自己暈過去。

見溫子揚久久沒有回答,莫翎軒轉過身,卻看見這樣一幕:他低下頭,用手撐着額頭,不知是怎麽了。

她向他走去,不經意間,手觸碰到了他的手。

一陣熟悉溫暖的感覺湧上心頭,溫子揚竟突然又感覺不到痛了。

她俯身,柔聲問道:“你怎麽了?”

他松了手,擡頭看她,眼神不再陌生,雲淡風輕道:“沒事。”

因距離過近,莫翎軒慌忙避開眼神,走至一旁,淡淡道:“若無事的話,那談話便到此結束吧!”說着正要拂袖離去,卻又被他喚住。

“等下吧,今日你可否再陪我說說話?”他起身,見她沒有返回的跡象,又道,“就看在我剛失去了父親,難道也不行嗎?”

莫翎軒仍沒有回頭,溫子揚洩了氣,只好道了句“既然你累了,那便到此為止吧!”

自從三無店一別後,他們便再也沒有像今日這般促膝長談過。她日日夜夜都想再回到那段日子,但這,可能嗎?

溫子揚以為她已經離開,不會再回來,但突然卻又聽見了她的聲音。

“怎麽,剛才不還有話要與我說,難道現在便沒了嗎?”她在石桌邊随意坐下,笑嫣如花。

溫子揚的嘴角也不禁揚起一抹笑容,問:“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莫翎軒淡淡道:“說。”

“幫我找到殺害父親的兇手吧!”他說的誠懇,似乎帶着一種魔力,令人難以拒絕。

“那好處呢?”莫翎軒沖他微微一笑,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精打細算、不肯吃虧的三無店店主。

“若爹真将財産留給了溫子埙,我可是什麽都不可能給你的。”他說的坦誠。

“你可以去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莫翎軒為他出着主意。

溫子揚抿了抿嘴:“朝堂混亂,皇帝昏庸,我想……”

“我想你還沒當夠一個月官,便會因你那正義感而丢了性命。”莫翎軒調侃道。

溫子揚搖了搖頭:“死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還未認清自己到底是誰,不知我活在世上的意義,便從此消失在世間。你是白狐,你很清楚自己來到世間的意義,所以你看得開,但我不是,我的思想與父親相悖,從小沒有母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從哪裏而來,又是為了什麽而活。”

“其實這一切,你心裏都已經有了答案。”莫翎軒對他柔聲說着,繼而戲谑道,“既然你一無所有,那便将你這個人給我吧!”

“成交。”溫子揚說的幹脆。

她不過開玩笑的一說,沒想到他卻當真了。莫翎軒明顯吃了一驚,随即反應過來,問:“你不反悔?”

溫子楊點了點頭。

這一刻,莫翎軒有陣恍惚,好像他什麽都不曾忘記,他還記得他們在三無店的歡樂,還記得上官钰澤對她的承諾,還記得他們漫步天界的相守。但回頭一想,她知道這不可能,他喝下鳳凰淚,便是忘情,若是沒忘,便是無情。

溫子楊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知道什麽,心裏想着:這一生,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唯一人也。

不遠處,一玄色人影獨立于一處高樓的紅瓦之上,身影完全掩映在黑暗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純淨。身邊的冥劍帶着極強的煞氣,不時影響着他,但此時,他的心卻沒有絲毫動搖。

他看着底下的一對人,心中有恨有痛卻也有喜。他還是記挂着底下那白衣女子,唯願她一世平安。

擡頭注意到天邊的一輪明月,他的眼神不禁染上一絲擔憂,只見明月的一角已被染上血色,血色極淡,不易被人察覺。

這卻更加讓他下定了決心。他已是魔,所有黑暗,便讓他一人面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