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終章)人事天命兩相護 離別聚散各自安

麟德殿裏,沒來由的卷起一陣陰風,吹得燭火搖曳,忽明忽暗。順帝有些倦了,正倚靠龍椅落入萎靡,恍惚中,忽聽耳畔劃過一聲輕笑,他下意識直了直身子,扭項瞥見身側一臉寡淡的皇後,她本生得清麗脫俗,卻陰沉張臉,恹恹斜坐着,好似避瘟似的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他知她不愛自己,卻沒料到竟厭棄到如此地步,他也不甚愛她,卻一時想不出自己這一生究竟愛過什麽人,一瞬竟有些悲涼。兩個人不過政治聯姻的犧牲品,不過還好,他們有個兒子,如此這般,江山可保。

又一陣輕笑飄過,順帝一瞬回神,擡眸望向滿殿烏央央人頭,見所有人都打個愣怔,好似都聽到那風過罅隙般的聲響。

衆人正面面相觑,忽地一陣狂風卷得殿門大開,刮得殿中人睜不開眼。那風起得邪乎,須臾将個濃豔身影推進門來,那身影輕笑着走向大殿盡頭的順帝,袅袅娜娜,曼妙無雙。

恐懼彌漫,大殿裏一瞬鴉雀無聲,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姜貴妃回來報仇啦!”喊聲未畢,殿中霎時亂作一團。

順帝見狀驚惶失措,瑞王亦變了臉色,恰在此時殿中燭火全熄,黑暗頃刻覆來,恐懼無限放大,只聽得乒乒乓乓桌掀杯傾、盤打碗碎、哭爹喊娘之聲絡繹。

片刻殿中亮起燭火,光明驅散黑暗,恐懼亦漸漸遠離,衆人長舒口氣,見原來是親軍統領曾廣帶侍衛進來護駕。

曾廣手托明燭站立順帝身前,俯身施禮,“聖上受驚了。”繼而轉身高呼,“諸位莫慌,快将明燭燃起!”

宮人定定心神,忙将兩側明燭點燃,殿中頃刻明亮起來,映照四處一片狼藉。

“陛,陛下,剛才那可是姜貴妃?!!”傅柏青滿面驚恐顫巍巍起身,袍服上皆是酒菜殘跡。

“是她,是姜貴妃回來了。”

“剛才熹貴妃在殿外瞧見了,聽說下個半死呢。”

“鬧,鬧鬼了?!”

聽聞底下議論紛紛,順帝只覺一顆心仍舊狂跳不止。方才他清楚瞧見了,來人确是姜貴妃無疑,他大睜一雙細眼在人群中搜尋,卻早已不見她的蹤跡。難道,她果真死得不甘,今夜來找他尋仇不成?想到此處,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旁秦道長與瑞王對個眼色,遂朝順帝道:“聖上莫驚,想那鬼魂許是附在殿中人的身上,待貧道拘了它來!”言罷跳入殿中,煞有介事的由身後背囊取出一枚巴掌大寶鏡,對着衆人就是一通照。

九尾狐站在一衆宮妃身後,冷眼窺他上蹿下跳甚是厭煩,片刻扯了扯身旁瑟瑟發抖的章美人衣袖,佯裝害怕模樣倚在她肩頭。

順帝離得遠,見半晌無動靜,便不耐起身走下龍椅,向前踱了幾步舉目查探,哪知未行幾步忽聽身後傳來皇後驚呼,“哎呀,母後,呀~!”

一聲尖叫引得衆人側目,只見皇後身側那早已食素多年的呂氏太後不知為何一改常态,正抓着只燒雞啃得滿面油光,她目光呆滞,口中卻大嚼特嚼,雞油将她口上胭脂蹭在臉上,面上浮粉亦溶掉大半,望之詭異至極。

眼前一切出乎所有人意料,就連平日最為淡定的瑞王也怔怔不知所措。秦道長見狀分開人群奔過去,哪知手中降妖鏡竟射出一道精光,不偏不倚打在呂太後身上。

太後一瞬臉色煞白,手中被啃得面目全非的燒雞咚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兒,停在一臉驚詫的順帝腳下。而後哀嚎一聲,雙目翻白,匍匐在地扭曲得不成人形,須臾一陣煙霧升騰,呂太後竟于衆目睽睽下變成一只灰毛老狐。

如此炸裂一幕令所有人不寒而栗,順帝惶然呆立,瑞王與秦道長亦是一愣。人群中,壓根兒沒人注意到倚靠章美人肩頭的九尾狐忽地好似睡醒一般擡起頭,目光越過一張張驚惶面容,對上一雙漆黑如夜的眸子。那眸中無波,好似已等了千年。

九尾狐勾唇一笑,悄悄做個口型。“妥。”

麟德殿外倏忽又起了風,吹得緊閉的窗扇啪啪作響,一下一下,拍在衆人緊繃的神經上。恰時只聽一聲高喊驚夢而來,“快護駕!”

曾廣一瞬回神,下意識抽刀擋在順帝身前,衆目睽睽之下,只見程煜之不顧一切朝順帝奔去,“曾将軍快将陛下護住!”

他沖到順帝跟前,怒目瞪向不明所以的秦道長。“你個妖道,竟敢當衆施妖法将太後變成狐貍!如此惑亂衆人,豈不等同說太後是狐貍精幻化,聖上是狐貍精所生?!爾心何其歹毒,究竟有何目的?!!”

他言之鑿鑿,擲地有聲,說得秦道長就是一愣,一旁瑞王也不由怔住。

面色蒼白的順帝看看程煜之,又看看變成老狐的太後,正不知所措,忽見京軍統領査将軍帶領披盔挂甲的官兵由門外兇神惡煞的沖進來,而後将大殿封鎖,不容分說将瑞王、寶親王與秦道長三人同時制住。

“這是做什麽?!”瑞王驚喝。

寶親王喝得酩酊,昏沉沉不知發生何事。

秦道長則驚惶一掙,手中降妖鏡啪的一聲掉落地上,摔個粉粉碎,鏡中陡然升起一股白煙,那地上昏迷不醒的灰毛老狐應聲變回呂太後的模樣。秦道長揉揉眼,明白遭人暗算卻已晚矣。

順帝霎時沉了臉色,睨眼不知所措的瑞王,朝查将軍道:“可曾查到什麽?”

查将軍揭開屬下手捧的紅綢布,露出一件明黃絲袍,他抖手将那袍子展開,在場衆人見之呼吸都滞住。

亮如白晝的大殿中,一襲明黃缂絲團龍袍刺痛順帝脆弱的神經,更令瑞王倒抽一口冷氣。

“回聖上,屬下領命徹查,果真在寶親王府搜得此袍,聖上果真料事如神!”

此言一出,一衆目光刷地望向順帝。

昨日夜間,順帝于寝宮受神仙托夢,彼時夢境仙霧缭繞,鳥語花香,一紫袍仙人身駕五彩祥雲而至。

順帝見狀匍匐在地,那仙人見之一笑,輕甩拂塵道:“本仙此行特奉玉帝旨意前來。玉帝見爾虔心修仙數載,誠心可感,故派本仙前來提醒,爾恐有亡國災禍将至。”

順帝大駭,叩頭不止,“仙家救命!”

“爾且細聽,預謀奪權篡位之人乃爾一脈至親的一龍一虎,蒼龍盤滄海白虎卧碣石,明日便是降龍伏虎的最佳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萬萬謹記。”言罷化作清風不見蹤跡。

順帝猛地醒來,只見燭影晃晃幔帳搖,寝宮寂靜無聲,只聽見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一龍一虎?他冷汗浸衫思忖半宿,臉色愈發難看,天明時分便秘密召見了京軍統領查将軍。

那肥頭大耳的寶親王本來喝得迷糊,聽聞查将軍所言,吓得一瞬酒醒,險些跌坐在地。

“荒唐!”瑞王大喝,臉卻白得吓人。

查将軍一笑,“王爺莫急,您老也逃不了幹系。”言罷接過屬下手中四方錦盒,将其中白璧玉玺面呈順帝。

“聖上,此枚玉玺取自瑞王府上書房,臨滄閣。龍袍則取自寶親王府上,如意郡主的琴苑,碣石居。”

瑞王一噎,再說不出話來。

程煜之與傅柏青對視一眼,面露驚恐,“聖上,微臣眼拙,這方印上篆刻的可是授命之寶?”

順帝拿起那沉甸甸玉玺看了一眼,擡手砸在地上,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心中一顫。

臨滄閣,碣石居,玉玺,龍袍,瑞王屬龍,郡主屬虎,原來那仙家口中的一龍一虎果真是他兩個!昨夜裏他将先帝子孫悉數算遍,在世之人中屬龍屬虎的只有他兩個。先前早有大臣提醒他瑞王居心叵測,可他一直不願相信,如今證據确鑿,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滋味五味俱全。

“将他三人綁了!”順帝殺氣凜凜。“如意郡主現下何處?”

查将軍回:“已然将其制住。”

“何處來的什麽玉玺?!聖上明察,此事明明有人故意陷害,本王冤枉,本王冤枉啊!”瑞王已然亂了陣腳,不明所以的寶親王也跟着喊冤,一張胖臉上涕淚橫流。

程煜之冷冷補刀:“王爺,若是私備玉玺和龍袍都能口呼冤枉,那普天之下,又該有多少冤屈之事?”

瑞王惡狠狠瞪向他,一雙細眼目眦欲裂,卻見他眼中閃過一抹大快人心的笑意,一瞬只覺惡寒驟起。

那秦道長見大勢已去,趁人不備,扭身撲啦啦化身蝙蝠飛去,衆人驚呼中,裝扮成小太監的張孟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查将軍胯下腰刀,大力朝那蝙蝠擲去,只聽咔嚓一聲鈍響,那蝙蝠一側翅膀被利刃削下,啪一聲摔在地上,翻騰幾下一命歸西。

張孟春見狀,忍不住拍手展顏。半個月前,她在靈濟宮威逼利誘小俠将他所知之事和盤托出,又想起那日程天朗散值後與母親盧老太君的對話,思前想後只覺順帝突然為程煜之賜婚的如意郡主甚是可疑,遂開始着手調查于她。

街巷傳聞只知那如意郡主驕橫跋扈,待她潛入寶親王府邸監視,才知她不僅刁蠻還好美色,竟是個人盡可夫的女淫賊,且權欲極重,與伯父瑞王勾結,盼着有朝一日瑞王上位,恬不知恥要他賞個女宰相做做。張孟春潛伏多日,一日終于等到瑞王前來,将一身龍袍交給郡主,教她婚後如何陷害程煜之。。

如今奸人計謀曝光,不由大快人心。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善惡到頭終有報。

——

與此同時,城外盤松嶺,傅柏青早已授命查将軍派遣一隊人馬将盤松嶺的一側崖壁包圍。小俠接到急報,得知宮中已然得手,遂猿猴似的攀上崖洞口點燃松枝。不久煙霧彌漫,卻不見任何動靜,待火熄煙消,衆人進去一看,裏面竟空無一人。

崖壁下,小銀,朱達春和衆官兵見狀,不由面面相觑,衆人正納罕,忽見山中鳥群驚飛,野獸四散,手搭涼棚擡眼望去,只見遠處林中煙塵四起,黑壓壓一片,一如陰兵過境。

“是人俑!”小銀一聲厲呼,吓得衆人魂不附體。他雙眉緊蹙,“不對,那些人俑本應設有封印,如今群龍無首,應是出了什麽差池。”言罷急忙于衆人身前布下結界。

離得愈發近了,衆人見黑壓壓一片人俑身披铠甲,手執長槍短刀,确像金兒口中打仗的兵,只是雙目翻白面無表情,看上去十分駭人。且數量太多,目測超過百人,只怕結界維持不了多久。

小俠臨危不亂,急忙命人前去宮中送信,而後一衆人抽刀在前,嚴陣以待。

上百人俑如洪流湧動,眼看結界将破,衆人正惶惶,忽見林中地動山搖,黃霧障目,一條大蟒如旋風席卷而過,由後方包抄,将一衆人俑攪動得人仰馬翻,它張開血盆大口咬死咬傷無數,又搖動桶粗的身軀将人俑卷殺,長尾如鞭,殺傷力極大。

小俠望之激動不已,“是金兒!”

朱達春點點頭,便一馬當先沖入敵陣。衆人見狀,也一齊殺上前去。

惡戰一觸即發,人俑厲害雖死猶生,且敵衆我寡,久戰不利。恰時宗衍道人前來助陣,而後又來了張孟春與九尾狐,這才将人俑消滅。

激戰過後,赤地千裏,血流成河。小俠抹一把汗漬血污難辨的臉,擡眸遠眺,忽地瞳仁縮緊,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滿地的殘肢斷臂中,一瞬血液凝固,忙奔過去,一把将小銀抱起,見它身上一條長長血痕,霎時紅了眼圈,又伸手探她鼻息,見她呼吸尚存,一顆心堪堪落肚,可望着她蒼白的面龐,卻心中糾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宗衍道人見這小銀狐着實傷得不輕,急忙将它穴道封住,小俠見師父一通操作,心中矛盾不已。

宗衍道人瞧着自家的傻徒兒一副別扭神色,擡手摸摸小銀背上傷口,沉吟片刻終忍不住道:“徒兒,為師給你講個故事吧。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個不着調的老爹一聲不響便将襁褓中的嬰兒放在靈濟宮門外,彼時寒風呼嘯,天降白雪,一只小銀狐恰巧路過,怕那嗷嗷待哺的嬰兒凍死,便替他做了一宿的暖被。小俠,你說這銀狐是不是那嬰兒的救命恩人?”

小俠聽得面色蒼白,一臉難以置信,道:“師父,您老故事裏的小嬰兒難道是。。?”言罷又瞧瞧昏迷不醒的小銀,一副見鬼神色。

宗衍道人擡手摸摸他頭,面露憐憫之色嘆口氣道:“哎,故事中的小嬰兒正是當年的你,不是為師有意瞞你,而是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聞言驚怔,小俠眼中陡然噙滿淚水,呆呆喃喃:“這麽說來,吾不是孤兒咯?”言罷又驚悖指指小銀,“吾的救命恩人,竟是這只狐妖!!”

話未說完,他便小雨轉大雨嚎啕起來,“師父以為現在對吾說起這些,吾就能接受得了嗎!”言罷顧自拖着鼻涕跑開了。

另一邊,朱達春正懷抱金兒淚流滿面,這有情有義的蛇妖此時身受重傷,即将不久于人世。方才張孟春接到消息便由宮中直奔盤松嶺而來,身上未帶三光神水,眼見此景無能為力,眼中不禁淌下淚來。

金兒彌留之際,宗衍道人滿面慈悲朝她道:“你行此大義,功德無量,上天有好生之德,快去投胎罷。”言罷伸出兩指輕輕覆在她額上,霎時金光迸發,金兒頭頂浮起一顆小珠,環繞衆人飛行片刻,倏忽飛去東南方向不見蹤跡。

衆人見狀心感安慰,舉目遠眺,只見東方破曉的天際漸漸泛起金光。

——

皇宮,傅柏青将昨夜戰況禀報順帝,程煜之又将瑞王罪狀祥述一遍,順帝得知其私養人俑,不臣之心久矣,盛怒非常,遂下令将瑞王與如意郡主就地斬殺。

奸佞雖死,可帝國內部已被蠹空,并非除掉幾個亂臣賊子便能将頹勢扭轉。

彼時天下大亂,如火如荼的各路起義軍中,徽州的一路起義軍異軍突起,一路過關斬将,即将攻進京城。城中早已大亂,百姓害怕無處遁逃,只得栖身城外山野,老弱婦孺苦不堪言。

皇城內,順帝受到衆叛親離的打擊,失魂落魄不理朝政,每日将自己關在麟德殿中一心求仙,豈知不顧民生罪孽深重,如此這般豈能得道成仙?!

太子一黨見皇帝指望不上,便督促太子奮發圖強。這一日,傅柏青正與程煜之在府中商議,忽見查将軍匆匆趕來。查将軍從來穩重,如今這般模樣,定是發生大事。

果不其然,原來起義軍已然兵臨城下。

傅柏青一副難以置信表情,“什麽?已然攻到城外了?柳将軍、宋将軍和古将軍三路人馬都未将叛軍鎮壓嗎?”

查将軍痛心疾首,“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聖上都不理朝政,底下又怎能各司其職!”言罷嘆一聲,“柳老将軍已然戰死,古将軍被俘,宋将軍他,他降了。”

程煜之心中一沉,阖了阖酸澀雙眼,朝查将軍道:“起義軍的領袖可有摸清?如今敵衆我寡,硬碰硬恐是不成了。”

幾人正說話,忽聽院中響起亂哄哄腳步聲。查将軍轉身開門,見是曾廣一溜小跑着進來。三人見他面色慘白,甲胄上血跡斑斑,心中突突直跳。

查将軍一把扶住神魂不穩的他,“出什麽事了?”

曾廣語無倫次,“皇上瘋了,他,他,他拿着劍,見人便殺!太子,太子被皇上刺死了!!”

——

一個時辰前,禀報軍情的大臣在麟德殿前跪了一地,順帝卻一概不理,大臣無法,便去東宮求見太子,太子焦急國之将傾,便去麟德殿求見順帝,彼時順帝正兀自沉溺美夢,惱他擾了自己仙途,陷入癫狂,拔出寶劍便刺。

太子負傷逃回東宮,順帝一路追一路砍殺,彼時後宮亂作一團,偌大的宮牆內,橫七豎八倒着若幹屍體,宮女太監四散逃命。

待程煜之與傅柏青幾人匆匆趕到,迎面撞上披頭散發的順帝正手持寶劍從東宮出來,見他一身血污眼神直愣,程煜之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忙命曾廣和查将軍沖上前去将他制住。

恰時東宮數聲尖叫觸碰所有人的神經,幾人匆匆進殿,見書房已經燃起熊熊烈火,皇後懷抱太子的屍體被烈焰包圍,施救已然晚矣。

她仍舊一副寡淡表情,只是臉上淚痕未幹,在被烈火吞沒的一剎,她終于笑了,不知是笑自己荒誕短暫的一生還是笑自己終于解脫?見主子葬身火海,院中宮女太監瑟縮着跪了一地痛哭不已。

順帝怔怔望着葬身火海的妻與子,瞳仁中倒映出熊熊火光,一瞬好似看見什麽,他忽地掙脫束縛,發狂般大笑着沖入火海,霎時被烈焰吞沒。

傅柏青見狀老淚縱橫,他付出了一生的青春,謀劃了半輩子的事業,到頭來卻化為烏有。程煜之見這眼前一幕,忽地想起宗衍道人的話:‘蠹蝕已久,大廈将傾’,只是尚不知後兩句的‘大道元始,天下清明’是何深意,他聽着那烈焰升騰中的劈啪聲響,忽地想起歲日裏隔牆聽見的鞭炮聲聲,只覺諷刺不已。

日薄西山,城門大開,程煜之坐在軟轎內出了城,傅柏青身心俱疲體力不支,只得委任他與起義軍談判。

程煜之心如油烹,城中僅剩千餘兵力,面對勢如猛虎的起義軍力不能支,如今大勢已去,唯一能做的便是如何周旋才能将傷亡減至最小,只是不知那起義軍的首領是個什麽脾性之人,不由心內惶惶。

城外馬嘶長嘯,蹄踏地動,起義軍如猛虎下山,士氣正盛。程煜之長長舒口氣,穩穩心神鼓足勇氣下了轎,他斂袍立于千軍萬馬之前,如瀚海孤舟卻帶着玉石俱焚的勇氣,擡眸與對面棗紅駿馬上一身風塵的起義軍首領對視一剎,兩個人都不由怔住。

——

夜華宮,九尾狐正收拾金銀細軟準備逃命,小太監高寶眼淚汪汪的瞧着她忙碌身影,心中酸澀不已。

“還傻愣着做什麽?還不收拾東西快些出宮?待會兒起義軍攻進來,沒咱們的好果子吃!”九尾狐将身上戴的金銀首飾悉數取下包進包袱,末了丢給他一個金镯子,又自頭上取下根金簪子扔給他,“拿着,你我主仆一場,快些出宮去找你家裏人罷!”

高寶望着手中金燦燦首飾,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哭什麽?”九尾狐不耐。

高寶抽抽鼻子,哽咽不已。“小的,小的哪裏還有什麽家人。。”

聽他一說,九尾狐才想起他自幼父母雙亡,有個姐姐去年又死在宮裏,如今出去确是孤苦無依,遂軟了心腸,道:“要不,你跟着我?”

高寶一瞬收回眼淚,喜不自勝道:“好!小的這就回去收拾東西!”

九尾狐臉一抽,一瞬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半個時辰後,二人收拾好細軟便去尋章美人,哪知章美人正在一片狼藉的宮中睡得香甜,見她兩個來了揉揉惺忪睡眼,甜甜一笑,“姐姐,我剛剛夢見你了。”

九尾狐氣個倒仰,垮着臉道:“我的好妹妹,東宮都燒沒了,你還有心思睡覺?先別忙着做夢了,快起來瞧瞧,你宮裏的宮女太監全都跑得沒影兒啦!”

章美人舉目四望,見自己妝奁不知何時被洗劫一空,杏眼泛波,委屈道:“這可如何是好。。”

九尾狐不容分說将她從床上扯起,怕再與她說話會氣得吐血,便吩咐高寶将宮中值錢的東西搜刮一遍。半晌高寶垂頭喪氣回來,原來只找到幾件進貢的絲綢衣裳。九尾狐見狀嘆口氣,忍痛将自己包袱中金銀分給章美人一半,而後三人趁着夜色逃出宮闱。

程府,全府上下半月前便已前往海州避難,張夢春逡巡空空蕩蕩的府宅,見天已黑透可程煜之卻仍未歸來,一顆心忐忑不安。

正在院中踱步,忽聽屋頂傳來響動,片刻見個鬼祟身影由屋頂躍入院中就是一驚。

“可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九尾狐嘆口氣道:“宮中已然化為一片火海,起義軍進城了,江山即将易主,我來是與仙姑作別的。”言罷又嘆:“想不到普天之下竟無淨土,我自山野逃入宮闱避難,如今又要返回山野去了,想必今後再難相見,仙姑保重。”

張孟春聽得心中酸澀,聽說起義軍進城,又不由擔心城中百姓安危。見九尾狐就要離開,忙叫她留步,自去寶金葫蘆中取出她兩條斷尾,物歸原主。九尾狐感激不盡,朝她拜了又拜,遂化作清風消失在夜色之中。

張孟春心中郁郁,正要去尋程煜之,卻見他匆匆進院而來。

“你回來了!聽說起義軍已然進城?”

程煜之點點頭,“是我叫守衛将城門打開,将起義軍放入城中。”

原來那起義軍的首領乃是曾經助他解救家丁的徽州人元鐘,二人相識于微時,均對彼此甚是欣賞,卻不成想如今身處不同陣營,自然關系微妙。可當程煜之望向元鐘那張黝黑泛光的方臉,倏忽想起宗衍道人的話,‘大道元始,天下清明’,難道一切皆是天意?

元鐘出身布衣,深知百姓疾苦,承諾若是繳械不抵抗,便不會為難前朝舊人。程煜之與傅柏青商議良久,游說城中繳械投降,大開城門,元鐘言而有信,軍紀嚴明,義軍進城,果真未動城內一草一木。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轉眼冬去春來,春風拂過柳綠花紅。元鐘毫無懸念被擁立為王,改國號為‘明’,一朝布衣變皇帝,卻未忘本,因他微時捱窮受苦,對百姓疾苦感同身受,故減免若幹苛捐雜稅造福百姓。

百姓只求安居樂業,至于江山姓甚名誰本就無有太多挂礙,而今又逢明君,不過月餘光景,便從王朝颠覆的恐懼中恢複如初,關心的無外乎柴米油鹽,家長裏短,偶爾經過修繕中的皇宮,才會因為想起血腥的前朝舊事啧啧兒幾聲。

——

張孟春一衆人各歸其位,只是偶爾聚在一起暢聊舊事,意猶未盡。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小俠決定出去雲游,臨行之前,扭捏拜別師父。

宗衍道人慈愛摸摸他頭,“傻徒兒,還生為師的氣呢?”

小俠緊抿薄唇,糾結片刻小聲嗫嚅:“師父,可否給吾講講爹娘的事?”

宗衍道長笑:“不過你要保證不許哭。”

小俠羞赧,“吾那是喜悅的淚水。”

宗衍道人點點頭,“好吧,你爹乃我的大徒弟,一生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後與身為術士的你娘暗生情愫,喜結連理生下你。後來你娘被黑山老妖拘禁,你爹去救你娘,結果一去十幾年未歸,我之所以雲游四處,也是為了打探你爹娘的消息。”

小俠聽得瞠目,“爹爹是師父徒弟,吾也是師父徒弟,那吾豈不與爹爹成了師兄弟?”

宗衍道人撇嘴冷哼,“你那不着調的老爹擅自離開,為師已然将他除名了!”

小俠臉上抽抽,一顆懸着的心堪堪落肚,“師父,吾的爹爹叫什麽名字?”

宗衍道人一瞬出神,半晌溫聲道:“燕赤霞!”

小銀留在妙應山繼續修行,臨行之時,小俠扭捏辭別小銀。“那個,多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吾從來不願欠別人的,定會報答你的恩情!”

小銀不屑,“你要如何報答?”

小俠撓撓頭,憨笑道:“吾一時也想不出,待吾尋到爹娘下落,便來見你,到時你說如何報答,吾便如何報答!”

暖陽映在他臉上,世事的磨練令曾經青澀的少年郎日益成熟,可笑起來卻依舊天真,小銀怔怔望他,一時看得呆了。

“好!一言為定!你若不來我可不依!”

送別小俠後,朱達春也要離開,他按宗衍道人的指示,打聽到城外十裏的一處村落,果然有一婦人在金兒投胎那日誕下女嬰。待他抱起女嬰,見她胸口處隐約可見的胎記,眼中蓄滿淚水。

季春三月,桃花樹下,落英缤紛。張孟春與程煜之在樹下排桌擺酒,賞景對飲。

“阿煜,聽說王校斌和邱文成都被元鐘升了官。”

程煜之笑,“是。”

“那他有沒有找你?”張孟春忐忑。

“有。”

張孟春見他又開始惜字如金,不由起了心火,剛要開口,忽聽他道:“小春,我若再入廟堂,你可支持?”

張孟春一怔,定定望他肅穆表情,心中糾結,皺着眉頭沉吟半晌,脫口道:“不支持!”

程煜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你笑什麽?”張孟春不解其意,橫眉噘起嘴。

程煜之擡手刮她鼻子,“這就對了,這才是真實的你呢!”言罷如釋重負舒口氣,“我還怕你會違心的支持我,還想着如何應對,這下全省了。”

元鐘廣納賢才,有意讓程煜之加官進爵,可兩世經歷令他看透世事,遂萌生退意,故婉拒對方好意,不再過問世事,只願與張孟春做一對神仙眷侶,一同悟道仙途。

張孟春聞言驚喜,“好你個程煜之,何時也學得這般油滑,故意與我賣關子!不過,你果真願意放棄仕途麽?”

程煜之笑,“君子一言。”

張孟春心裏歡喜,嘴上卻故意揶揄,“那你打算做什麽,守拙歸田園麽?只是以你的才能抱負,豈不是有些可惜?”

“也是。要不,我這就進臨宮去面見元鐘?”程煜之言罷就要起身。

“哎哎!”張孟春拽他袖子,“我不過玩笑,你可莫要當真!”

兩人玩笑了一會子,張孟春忽然面露落寞,“只是不知你的這段前朝經歷,史官們會如何書寫。。”

“潦草幾筆,怎能概括波瀾一生,小春,那史書之上真真假假,你又何需在意!能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這才是最大的幸福和成功。”程煜之大笑着輕攬她肩,前世情境浮現眼前,一瞬感慨萬千。

她見他如此灑脫,心中寬慰,可望着桃花零落,又想起老友一個個離開,心中又忽地悲涼叢生。

程煜之見狀拍拍她頭,“小春莫要傷心,今日的別離不過為了來日的重聚,方才海州來信,祖母與爹娘他們已被呂仁傑送至三佛齊與宋家團聚。”言罷定定望她清亮眸子,認真道:“小春,你可願随我去遠方?”

“遠方?”張孟春遠眺那瀚海般湛藍的天際,血液中的躁動一瞬燃起,她握緊他手,點點頭,“趁光陰正好,我們去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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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瞬息,寒暑更替,十年後,國泰民安。

這一日,妙應山的後山裏,一處依山而建的小院內,正敲鑼打鼓的辦喜事。燕小俠身着大紅喜服,正笑呵呵與喜帕罩頭的新娘同拜天地,一對璧人身後站着恩師宗衍道人和小俠那大胡子的老爹和慈愛的娘親。

二人正拜堂,忽見平地起了一股旋風,卷得院中飛沙走石,倏忽掀飛新娘頭上喜帕,露出小銀一張驚訝面龐。

十年寒暑,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恰時小俠老爹腰間降妖劍大動,只見他橫劍在前粗聲粗氣道:“哇呀呀,什麽妖孽膽敢叨擾吾兒成親?這是活膩歪了不成!”

須臾那旋風中閃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一襲紅衫的九尾狐來在衆人面前嫣然一笑,“諸位,許久不見!”

言罷又朝小銀嬌嗔:“小銀,成親也不知會我一聲,也忒不夠意思,如此這般我便自來讨杯喜酒喝!”

九尾狐身旁一位端方公子手捧賀禮,朝小俠和小銀笑道:“恭喜二位了。”

小銀驚喜不已,“胡夫人!”

小俠睜大眼睛瞧了那公子半晌,驚訝道:“你可是那小太監高寶?”

高寶腼腆一笑,未置可否,只聽得九尾狐嗔道:“什麽太監,如今他可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兒身!”

院中正亂,忽聽一聲脆靈靈笑聲傳來,衆人尋聲望去,見門扇不知何時開個縫子,一個四五歲的俏姑娘探進頭來,正瞪着圓溜溜大眼瞧着院中熱鬧,一笑,臉上露出一深一淺兩個酒窩。

衆人皆是一愣。

九尾狐見狀,湊過去盯着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狐疑道:“哪裏來的女娃娃?”

小姑娘聞言推門進院兒,拔起胸脯,撇着嘴兒得意道:“你說哪個是娃娃,我已然五歲半啦!娘親都說我是個小大人兒了!”

小俠瞧着她好玩兒,故意逗她道:“敢問這位五歲半的小大人兒,你是誰呀?又來找哪個?”

小姑娘明豔一笑,“我叫程仲夏,來找銀姑姑的!”

衆人聞言俱是一愣,九尾狐順勢将門扇拉開,見那門外明晃晃的老陽兒下,一架馬車正勒缰停下,車簾一打,從上面下來兩個人,一個溫潤如玉佳公子,一個英氣十足飒嬌娘。

“娘親!爹爹!”程仲夏朝門外二人揮揮手。

張孟春松開挽着程煜之的手,叉腰一笑,乾坤颠倒。正是濃妝出色染芳林,春入胚胎造化深,非是玉顏凝酒暈,也知紅粉有丹心。

昨日的別離是今日重聚的契機,曾經并肩而戰的故人久別重逢,未盡的緣分即将續寫嶄新篇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