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迫留京又憶舊前塵 暗嗟嘆人世終難定
禦書房。袅袅香煙自瑞獸香爐中飄散而出,混合在透窗的日光下氤氲成片,一眼望去仿如仙境一般。
順帝年逾三旬,生得白皮細骨,弱不禁風,一縷須髯飄在胸前,頗有幾分道骨仙風之氣。聽聞程煜之将稅銀平安運回京中,嘴角扯出一絲淡笑。
“朕聽聞皇叔屢屢誇贊你在海州的功勳,今日一見,卿竟如此年輕,果真是青出于藍。”他語調極慢,似是有氣無力。
“聖上謬贊,臣在回京途中曾遭遇金蟬教餘孽搶奪稅銀,九死一生,全托聖上洪福才得以化險為夷,順利進京。”
“什麽?你也遭劫了?”順帝驚訝。
也?程煜之一怔。
“前次皇叔押銀回京,半路也曾被那金蟬教徒襲擊,不過他卻不似你這般幸運,不僅稅銀被洗劫一空,還因此負了傷。”順帝言罷不由氣悶,“沒想到那金蟬教竟如此猖獗,朕已派兵清剿,想必不日便會将餘孽肅清。”
程煜之實未料到竟會發生如此之事,暗道虧得當初只留下一箱稅銀,其餘四箱他已吩咐周師爺一部分用來加固堤壩,另一部分拿去濟養孤老。
轉念又想到許鶴年,便道:“那犯官許鶴年可被劫走?”
順帝搖搖頭,“他已死在亂刀之下,許鶴年所犯罪行罄竹難書,如此這般,算是便宜他了。”
聽聞他竟死了,程煜之胸中泛起浪濤,細想只覺此事蹊跷,卻又捋不清頭緒,腦中霎時亂作一團。
順帝見他面上顏色驟變,以為怕受牽連,遂輕笑淡道:“人死便死了,補缺便是,稅銀丢便丢了,再收便是。愛卿此次功勞甚大,朕自當嘉獎于你。”
程煜之聽他将人命與民脂民膏如此輕描淡寫,只覺心中憤懑,卻是敢怒不敢言。
卻聽順帝又道:“朕聽聞你乃工部侍郎程天朗的獨子,又在海州破獲大案立下功勳,如今刑部缺職,朕有意将你留京補缺,授你刑部郎中,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程煜之腦中響起霹靂,久遠的記憶倏忽躍入腦中,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程煜之,官拜刑部侍郎,卻不思皇恩浩蕩,協助太子謀劃篡位,今一切證據确鑿,罪無可赦,今與同黨押入诏獄,再行審判。欽此!’
一句‘欽此’如金杵撞銅鐘,在他腦中久久萦繞,徘徊不絕。
順帝見他怔怔出神,一張臉白得吓人,身上亦微微抖動,仿似不是聽見授官而是聽見審判一般,只覺莫名其妙,遂沉下臉來,“怎麽,你不願意?”
程煜之一瞬回神,跪倒于地俯首惶惶,“微臣,微臣德才不足,能力甚微,何德何能受聖上如此厚愛,且微臣記挂海州生民,唯盼早日返回海州,微臣惶恐,還請聖上收回成命。”
順帝探身瞧着面前跪着的瑟瑟發抖的臣子,只覺滿頭的霧水,心道若是換做別人,早就感激涕零接受成命,可這位的反應怎地好似就要被推出午門斬首一般?不禁疑惑皇叔怎會舉薦如此之人,難道是老糊塗了不成?
“卿為何如此?要知道朕授你的官職雖與海洲知州同為五品,可此五品卻為京官,與那外放官位豈可相提并論,換言之朕是變相升了你的官職,你還有何的猶豫?”
禦書房中氣氛凝重異常,程煜之如受炭灼,汗如雨下卻周身瑟瑟,匍匐在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順帝見狀勃然大怒,“你敢抗旨不成?”
——
步行快到城門時,程煜之依舊感覺軟綿綿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回首剛剛經歷,仿佛幻夢一場。
他曾費盡心思逃離這裏,如今卻又陰錯陽差被迫留下,難道一切果真命中注定?
直到聽見身後有人喚他名字,這才如夢方醒,木然回首,見瑞王正邁步下轎,微眯鳳眼微笑望他。
“本王昨兒個還叨念程大人來着,想不到今日便見着了。”
一瞬恍如隔世,程煜之惶惶見禮。
“聽聞程大人已将稅銀平安送回,大人果真不負重托。”言罷擡手露出腕上厚厚紗布,長嘆一聲,“不過本王就沒程大人這般幸運了。”
程煜之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聽他又道:“既然大人回京了,不知可有時間過府一敘。”
半晌無言,程煜之凄然一笑,“多謝王爺好意,只是下官才剛返京,還未來得及回家探望,父母家親思念甚切,怕是不能答應王爺。”
瑞王一愣,卻見他已拜別離去,轉身一瞬不着痕跡道:“下官既無宏圖大志,亦無清流風骨,恐怕要令王爺失望了。”言罷大步離開。
瑞王正望他背影怔怔出神,忽聽身後一渾厚聲音恭敬道:“秦鵬見過王爺。”
回頭見是自己的親随秦道長,瑞王緩口氣,低聲問:“人已經送到了?”
秦道長點點頭,“是,仙丹也已獻上,聖上甚是滿意,王爺功勞不小。”
瑞王笑道:“道長有勞,待到來日大業鑄成,本王定會為道長敕建仙觀道場,到時道長廣收門徒,香火延世不滅。”
秦道長聞言大喜,遠望宮門處程煜之背影,眼中閃過寒光:“那可是程大人?貧道逾越,覺得此人活像他那榆木疙瘩老爹,王爺為何總想拉攏于他?還是莫要錯付了心思才是。”
哪知瑞王笑着搖頭,“這位程大人與那位怎可相提并論,他年紀輕輕,又如此才華橫溢,卻收斂鋒芒,懂得藏拙,已是不易,況他又心思缜密,老成持重,在朝中少有的腦筋清楚,這樣之人,你以為太子一黨會不觊觎?若我不先下手收歸己用,此人總有一天會成為我的對頭,道長說我怎能不急着拉攏?”
秦道長卻不甚認同,“恕在下眼拙,那位恐是個不識擡舉的。”
瑞王毫不介意,“程大人才剛回京,急着回家也是人之常情,是我太心急了些。”
“王爺此次損失慘重,還不是。。”
秦道長話未說完,只見瑞王擺擺手,示意他莫要再提。見他面色沉下來,秦道長便住了口,默默随行一同往內殿去。
——
且說張孟春正倚在金水橋的欄杆邊望天,見程煜之遠遠出了宮門,便緊走幾步接迎他,近了卻瞧見他面色蒼白十分,失魂落魄好似見鬼一般。
“出什麽事了?”
程煜之失魂落魄,“聖上降旨要将我留京為官,想必聖旨不日便會送到府上。”
“留京?”張孟春見他面上毫無喜色,不像被授了官,倒像被降了罪,只覺奇怪。“可是降職了?”
程煜之撩袍上了馬車,“不說了,咱們先回家。”
張孟春心中五味雜陳,“可是周師爺和隋班頭還等着咱們回去呢!”
見他不再言語,她便也不再吭聲,随他上了馬車,二人憂心忡忡打馬往程府去。
近鄉情怯,馬車拐進長椿街,見那熟悉街巷與一草一木,程煜之心中感受難以言說。
進了府,一家人久別重逢,喜極而泣,又說起皇帝将他留官京中,家親更是喜不自勝,就連平日裏最不茍言笑的程天朗亦眼圈泛紅。
普然居,盧老太君拉着程煜之不住拭淚,“我的孫兒,聽王媽媽說你們此行遭遇賊人,你還受了傷,快讓我瞧瞧,傷在哪裏?”
小盧氏亦圍攏過去,拉着他心疼不已。
懷秀見哥哥并無大礙,便放下心來,忽地想起剛剛王媽媽說起的那位頂頂厲害的張姑娘,便拉着程煜之道:“哥哥,那位張姑娘現在何處?”
程煜之微頓一下,溫聲道:“我讓她在花廳休息。”
“将她一人留在花廳?”懷秀不由怪他禮數不周,“聽說她救過哥哥好幾回,哥哥怎能如此冷落救命恩人?”
盧老太君也覺得懷秀所說在理,便叫程煜之将她請進來。
王媽媽聞言,親自出去将張孟春領進廳來,簾栊一打,衆人目光齊齊投在她身上,見來人是個易釵而弁的妙齡姑娘,眉清目秀,佳色天成,又想起王媽媽與鳴兒都說她能耐極大,更是好奇不已。
懷秀瞪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又看,見她年紀與自己相仿,長得十分美麗,卻裝扮新奇,便笑道:“我叫懷秀,你叫什麽名字?”
“張孟春。”
“你多大了?”
“十六。”
“你怎麽打扮成個小子模樣?你真的會功夫嗎?聽說你救過我哥哥好幾回,可是真的?”她恨不得将一肚子的問題一股腦兒追問清楚。
張孟春一笑,指指程煜之,“你問他!”
“秀秀,就屬你話多!莫要吓着人家。”盧老太君和顏悅色,“姑娘莫要害怕,我這個孫女最是話多。”言罷上下打量她片刻,溫聲道:“你救了煜兒數次,程家定會重重謝你。”
張孟春會心一笑,“這是我的職責所在,老夫人不必客氣。”
衆人見她性子爽利,像個巾帼不讓須眉的主兒,只覺又是新奇又是敬佩,唯獨一旁程天朗拉長張臉默不作聲。
張孟春見他通身的官派,雖面容嚴厲,不茍言笑,卻心胸坦蕩耿介十分,只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過剛易折,命途多舛。
對面程天朗也在給她相面,他見面前姑娘生得膚如凝脂,劍眉星目,氣勢逼人,卻不知為何一身男人裝扮,古古怪怪,忒不成個體統。
程煜之見老爹模樣,心中莫名緊張,遂垮個臉嗫嚅:“她是,她是我在海州的幕僚兼侍衛。”
張孟春瞧程煜之低眉順眼模樣不由好笑,心道你平日不是挺威風麽,怎地見了你爹竟如避貓鼠一般?
她正暗笑,忽聽程天朗哂笑道:“幕僚?怎地找個女人做幕僚?”言罷還冷哼一聲,直哼得張孟春火往上撞,程煜之冷汗直冒,其他人膽戰心驚。
廳中一瞬鴉雀無聲。
半晌只聽張孟春冷哼回去,不卑不亢道:“女人又如何?那憲英、元姬均是女人,還不是做出令男人望塵莫及之事?大人飽讀詩書,想必也不是那類随意輕視女子之人。”
程天朗被她說個大紅臉,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面前這看上去與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姑娘竟如此伶牙俐齒,咄咄逼人。
他本想呵斥她幾句,轉念一想與她争辯只會顯得自己胸無大量,一時氣的吹胡子瞪眼,一張長臉愈發長了三分。
懷秀見她竟将自己老爹怼得啞口無言,心中只覺痛快又佩服,遂偷笑着拉起她道:“走,咱們到我房裏玩兒去!”
見張孟春被懷秀拉走了,程煜之又與祖母父母話了半晌別離之情,衆人正唏噓感慨,忽聽院中響起嘹亮聲音,“煜哥兒,煜哥兒!”
他聽那聲音迎出門去,見燦爛暖陽下,延平正急吼吼往花廳來,二人相見一瞬眼紅,正是相逢喚醒京華夢,再見故友淚斑駁。
延平與他寒暄良久,得知程煜之被授予刑部郎中一職,一時喜不自勝,“太好了,你在海洲政績了然,如今留京為官,定能大施拳腳!方才淨顧着與你說話,都忘了告訴你,我大哥亦升了職,今後你二人同在刑部為官,相互有個照應,真可謂雙喜臨門!”
程煜之一愣,“兄長升職了?”
“是,剛剛升任員外郎,不過比煜哥兒你低上一級,還是你厲害得多!今日鎮北侯柳将軍府上設私宴,哥哥早被請去捧場,不然就與我同來見你了。”延平笑盈盈望向程煜之,卻見他笑容僵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