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程大人勇鬥惡教徒 小仙姑動情獻初吻
四更時分,瑞王急召程煜之過府面談,他步履沉重進了書房,見瑞王正背手站在窗邊,聽見動靜轉過身來,臉上不見尋常悠然神色,而是疲态盡顯,顯然一夜未眠。
程煜之垂首下拜,“下官見過王爺。”
瑞王擺擺手,轉身坐在窗邊圈椅上,道:“深夜召見,不知是否擾了程大人清夢?”
程煜之惶恐,“不敢,王爺夙興夜寐,遇此懸案尚未歇息,下官怎敢安卧于榻?”
瑞王眸光流轉,盯他片刻,哂笑道:“沒想到如此迅速便破了稅銀一案,程大人的手下功不可沒。”
言罷想起那不翼而飛的四箱稅銀,又不禁氣悶,“只是那四箱稅銀的下落還需再查!”他話雖如此,卻不知為何總覺那些銀兩再無尋到可能。
遂嘆口氣接着道:“本王隔日進京複命,此行預備押送一半稅銀返京,剩下一半由你暫時保管,不日本王再遣人來取。”言罷又道:“此行本王押解犯官許鶴年一同返京,徽州府事務暫且由你代管。”
程煜之一愣,“王爺要押解許鶴年回京?”言罷若有所思,“那相關人證物證是否需要一同前往?”
哪知瑞王擺擺手,蹙眉道:“他已然瘋了,用不着這麽麻煩。”
“瘋了?”
程煜之的反應顯然在他意料之中,瑞王懶得與他解釋,遂嘆口氣道:“程大人此次辦案有功,本王進京面聖,自然會在聖上面前褒獎你的功勞。”
見程煜之誠惶誠恐模樣,遂起身來在他近前,輕聲道:“臨行前本王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對程大人講,俗語有雲:鳥随鸾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像程大人這般青年才俊,更應為國效力,為聖上盡忠。如今朝中有些心懷不軌之人,暗地裏謀劃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程大人到底年青,切莫陷入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的圈套,程大人是個聰明人,若是明白本王之意,他日回京後,還請到府上一敘。”言罷意味深長一笑,拍拍他肩,轉身離去。
程煜之渾身僵硬,半晌聽見門扇一響,擡頭望向空蕩蕩書房,只覺冷汗早已浸透前襟。
——
黎明之際,程煜之拖着一身疲憊返回驿館,才剛合衣躺下,便聽院中傳來窸窣動靜,他警惕心起,翻身自錦被下摸出弓箭,起身輕輕推開窗扇。
月色下,張孟春正豎起招魂幡為秀桦超度,程煜之見狀,默默回屋收好弓箭,披件棉袍出門坐在踏跺上靜靜看她。
半晌法事結束,張孟春将法器旗幡拾掇好,走過去坐在他身側。“天就快亮了,大人不睡會兒?”
程煜之搖頭,“睡不着。你已為她超度,如此便能堕入輪回了吧?”
“做孤魂野鬼苦,堕入輪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苦?”張孟春凝視天邊彌深夜色,滿臉落寞。
“許鶴年已然瘋了。”程煜之喃喃。
張孟春一怔,想起方才秀桦來向自己辭行,想必是心願已了,又聽程煜之如此說,遂明白其中之意,痛快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言罷想起什麽,笑道:“大人又是弓箭,又是匕首的,這是要棄文從武麽?!不過時逢亂世,倒也算是明智之舉。”
程煜之一笑,“我也不能處處依賴你和小俠保護。倒是你,何時學得這身本事?”
憶起往昔張孟春有些出神,“我三歲上山拜師,之後便開始了罷。。時間久遠,已然記不清。”
程煜之只道她與自己說笑,想她三歲應該還在陵頭村玩泥巴,哪裏上得什麽山?十句話裏也不知有沒有一句是真,前世便被她耍得團團轉,今生還是這樣,心中不由有些氣惱,遂脫口道:“你當初執意留下,可是有何企圖?”
張孟春心中好笑,心道若非我留在你身邊,你哪能次次逢兇化吉?你還揣測我有何的企圖,我的企圖自然是要拿回我的東西啦!
心中所想千千萬,嘴上卻道:“若非看你是個好官,我才不會留下,如今這世上,見個好官比見個鬼都要難上加難。”
程煜之聽她如此說,不禁莞爾,雖不知幾分真心,卻不由心生感動。
——
隔日,瑞王一隊人馬浩浩返京,而後程煜之命人張貼布告,徽州府一切事務暫由海州州衙代管,百姓如有訴訟事宜,暫前往海州上報。
一晃半月過去,金風乍起,程煜之忽然接到聖旨,命其押解官銀返京,想起先前瑞王所說與如今聖上旨意大相徑庭,他一時之間顧慮重重,疑他當初将一半稅銀暫令自己保管便是有所計劃,如今聖旨既到,他是騎虎難下,心中不由恨極了瑞王。
張孟春倒是無甚感覺,見他憂心忡忡模樣遂開解道:“大人何須憂慮,那皇帝老兒既發俸于你,拿人錢財自然替人消災,大人如此憂心,難道是怕就此離去,海州的官位不保不成?”
程煜之被她一通“知心”勸解堵得說不出話,又聽一旁周師爺苦着臉不舍道:“大人此行回京,山高路遠,只盼大人平安履行公事後早日歸來。”言罷想起什麽,顧自喃喃:“押運稅銀風險甚大,不知去衛所差遣一百官兵夠是不夠?”
程煜之搖頭,“聖上特命我低調返京,萬萬不可招搖,若是官兵開道,弄得人盡皆知,便有違聖命。”
周師爺驚呆,“這,不知聖意何為?如此事情,真是聞所未聞。”
張孟春轉轉眼珠,“這有何難,定是擔心陣仗太大,反而招來賊人,看來我們需得想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尋常法子才成。
翌日,張孟春與小俠早早便來在海州城東金寶街上一戶高門大院前。小俠擡頭望着高懸的門匾上“長風镖局”四個大字點點頭,“師姑,看來咱們找對地方了!”
張孟春勾唇一笑,遂上前叩響門環,須臾出來個開門的,問明來意後客氣将二人讓在花廳暫候,便去後院尋管事的前來。
片刻功夫,只見一個彪形大漢旋風似的大步卷進廳來,張孟春與小俠一瞧,驚得好懸蹦起來。
“朱大哥?!”
“小春!小俠!”
原來那大漢正是許久未見的朱達春。三人見面分外親熱,張孟春拉着他驚喜道:“多日未見,兄長可好?我與小俠曾去崔大戶府上尋你,可卻說你早已離開,沒想到卻到了镖局裏??”
朱達春咧嘴一笑,“嘿!你兩個有所不知,我原本便是此處镖師,後因天災人禍,百姓流離,走镖的生意每況愈下,顧老镖頭便散了此局,往後镖師各謀出路。後來我遇上金兒,成親後只求安穩,便去崔大戶家裏謀個護院差事。”
小俠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兄長緣何離開崔府?”
朱達春聞言長嘆一聲,語帶落寞道:“我将小公子送回崔府後,崔大戶感激不已,賞給我不少銀錢,之後我回到家中,卻見四處空空落落,睹物思人,甚是傷心,于是便将宅子變賣,給足銀錢令老奴回鄉養老,我亦輕裝打馬浪跡天涯。可世上之事甚是巧妙,我在異鄉偶遇一夥賊人搶劫镖車,于是路見不平,卻發現那隊镖車原來竟是老東家的。”
張孟春與小俠兩個聽他所言,心中甚不是滋味,俗語有言: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他兩個雖是不得以逼走金兒,卻仍是感覺愧對朱達春。
朱達春見他兩個表情,猜測定是內疚,便釋懷一笑,“世上男女之事,皆講究緣分二字,我與金兒有緣無分,與你二人并無關系。”言罷忽地想起什麽,“不過你二人來镖局作甚?”
張孟春一笑,“兄長,我兩個今日前來,是受程大人委托,來尋你保镖的!”
五日後,清晨,由州衙後門依次駛出五駕馬車,迎着初升旭日,有序往城門方向駛去。門外,周師爺與隋班頭目送馬車走遠,依依不舍之情難以言說。
打頭馬車上,朱達春揚起馬鞭,興沖沖打馬前行。程煜之坐在第二駕馬車上,只覺一顆心随着這馬車颠簸,好似五味瓶翻倒,酸甜苦辣攪在一處。
想起去年也是這個時節,自己迫不得已離鄉背井前來此地,前路未蔔,不知吉兇禍福,如今卻又迫不得已返回京城,此行亦是前路不明,心中五味雜陳。
坐在他對面的小俠與鳴兒兩個正聊得熱絡,少年不識愁滋味,管他前路崎岖坎坷。
張孟春坐在第四駕馬車上,一邊揉搓小銀,一邊興致勃勃聽王媽媽講述京中之事,心中将那老字號的食肆、酒樓、點心鋪子牢牢記在心間,打定主意到時候定要一一嘗遍。
一行人各懷心思自不必提,且說這一行人扮作舉家遷移的客商,朝行夜宿,悄悄護着第三駕馬車上的稅銀一路北上,平安行了五六日光景,這一日進入河南府地界,所行之路愈發荒蕪,落日時分路遇一處僻靜村落,朱達春率衆将馬車駛入村中,欲今夜宿于此處,哪知接連敲了幾戶人家,均是無人應聲。
彼時日迫西山,暮色四合,整條街巷上,除了風卷落葉之聲外,竟一絲聲響也無,村子裏莫說個人影,便是連個貓狗也不曾見着。
“這村子裏的人都哪去了?”小俠跳下馬車舉目四望,只覺說不出的怪異。
朱達春亦不由納罕,“此村名曰千家店,三年前我曾路過,此處人口不多,卻距離官道頗近,彼時還是個熱鬧村鎮,如今緣何如此蕭條?”
程煜之下了馬車,遠望天色漸暗,不宜繼續趕路,想此處雖有些奇怪,卻屋舍俨然,有片瓦遮身總比露宿山野強上許多,便建議朱達春夜宿于此。
朱達春也無更好選擇,便遣幾名镖師四處查探一番,尋間寬敞屋子,衆人湊合一宿便是。
哪知片刻功夫,只見兩名镖師慌慌張張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朱頭兒,朱頭兒!大事不好啦!”
——
且說一衆人被兩名镖師引入一處院落,程煜之怔怔望着擺滿院央的黑漆漆壇子,一瞬只覺如墜冰窖般寒徹骨髓。
張孟春與小俠幾個走過去将壇蓋揭開,皆被那裏面一張張慘白人臉吓得不輕。
小俠驚道:“這是什麽歪門邪法??怪不得這村中無人,原來都被囿于此處!”
“大人上任之初,遇見的可是這同樣事情??”張孟春記得程煜之曾經說起類似事情,一眼看見他驚愕神色便知自己猜對了。
她暗忖片刻,道:“如此說來,那妖道豈不就在附近?”
程煜之攙扶着抖若篩糠的王媽媽,急道:“此地不宜久留,敵人在暗,我們在明,且不知對方人手多寡,還是趕緊離開才是!”
朱達春與衆镖師闖蕩江湖多年,卻都不曾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只覺兇險,便忙應了程煜之,一行人匆匆出得院去,紛紛上車準備離開千家店。
他心中惴惴,揮鞭打馬正要離開,忽聽那馬兒一聲嘶鳴,好似受了什麽驚吓,定睛一看,那街巷兩側,從房頂、屋中、窄巷裏陸續躍下、走出不少人來,那些人身着黃袍,頭戴尖頂垂帶高帽,面罩輕紗,看上去好不詭異。
彼時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隐去,黑夜潑墨一般降臨。
衆人見是金蟬教徒圍攏過來,吓得倒抽一口冷氣,張孟春與小俠先後跳下車去,橫劍在前,對朱達春低聲道:“兄長快帶大人離開,我兩個墊後!”言罷大力拍上那馬腚,馬兒吃痛揚蹄狂奔,其後幾架馬車亦随之快跑起來。
程煜之見她兩個勢單力孤沖入敵中,只吓得一顆心提到哽嗓,恨不得跳下車去幫忙,只是那馬車跑得飛快,載着他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絕塵而去,
且說張孟春與小俠兩個,一如孤勇獨狼,沖入一衆金蟬教徒中想要拖住他們,為自己人争取時間逃離虎穴。
張孟春一力降十會,一手一個将那金蟬教徒飛扔出去,直看得敵我雙方瞠目結舌。無奈對方人多勢衆,他兩個邊戰邊退,片刻忽聽馬蹄噠噠,原來竟是一隊教徒打馬追逐馬車而去。
小俠手疾眼快,飛身一躍,将那墊後的教徒拉下馬去,而後翻身上馬,拉上張孟春便追出去。
身後追兵窮追不舍,張孟春見前有豺狼後有虎,一顆心如受油烹,正着急,卻見身後不遠處忽地攏起一陣黃霧,将那追兵團團罩住。她看得瞠目卻也顧不上許多,只一心跟着小俠往前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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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程煜之的馬車還是在一林中小路被截停下來,一場惡戰一觸即發,衆镖師各拉兵器與賊人戰在一處。
樹林邊,王媽媽與鳴兒躲在樹後瑟瑟發抖,程煜之手握匕首護在二人身前,卻不住往小道上張望,他擔心張孟春與小俠安危,一時心如油烹。
過不多時,只見一匹高頭大馬踏夜而來,張孟春與小俠飛身下馬,加入激戰。
擔心如此拖拉下去會被随後趕來的金蟬教徒包抄,張孟春心急不已,便想速戰速決,于是掐訣念咒,将降妖劍幻化無數劍影,與那教徒纏鬥不絕。
見對方應接不暇,她堪堪松口氣,便要去尋程煜之和王媽媽等人,才一轉身,餘光瞥見一道身影閃過,直奔那押運稅銀的馬車而去。
張孟春見那金蟬教徒竟破了自己劍法,不由吃驚,忙奔過去與他戰在一處,一交手才知那人功夫了得,她自诩身手不差,卻被他逼得節節後退,又戰幾個回合,忙一個轉身,抖手便要射出一枚定魂釘。可恰在此時,只見寒光一閃,程煜之不知從哪裏冒出,揮着匕首橫在他二人中間。
如此出其不意,他兩個都一瞬愣怔,見此機會,程煜之揮匕首猛刺過去,那金蟬教徒的面紗叫他鋒利匕首劃開一條大口,露出濃密密一把紅胡子。
那人唬了一跳,随即拿寬大袍袖遮住面龐,下意識飛起一腳踹向程煜之。
那一腳結結實實蹬在他胸口,程煜之直挺挺朝後飛出去,後背撞在路邊嶙峋老樹上,衣裳刺啦被挂了個大口子,之後墜入路邊溝中,頃刻被黑暗吞沒不見蹤跡。
眼見此景,張孟春吓得魂不附體,什麽稅銀,金蟬教,此刻她通通都顧不得,慌忙棄了那教徒扒開荒草過去查看。
但見那溝深有丈把,滿是密密麻麻荒草枯枝,喚他幾聲無有回音,一顆心如墜深淵,便将心一橫,飛身一躍,飛蛾撲火般跳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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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張孟春火急火燎跳進路邊深溝去救程煜之,落底一剎那,只覺軟乎乎好似砸在軟墊之上,正自納罕,忽聽身下傳來一陣呻吟,這才明白自己原來砸在他身上。
她慌忙自他身上起身,借着朦胧月色,見他唇角胸前皆有血跡,知他剛被那一腳踹得不輕,不由恨極了那金蟬教徒。
程煜之墜下深溝本來昏死過去,卻被張孟春硬生生給砸醒了,睜眼見她梨花帶雨模樣,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伸手撫她臉頰,溫聲道:“怎麽還哭了。。”
張孟春一怔,擡手摸上臉頰冰冷淚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竟急得哭了?一瞬情難自禁,故意負氣道:“誰哭了!不過是草上的露水罷了。倒是你,怎地又來攪亂?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做英雄還做上瘾了?!!”
他拭去她頰上清淚,愧疚道:“我放心不下你。”言罷想起前世曾不止一次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如今又“重蹈覆轍”,不由自嘲。
明月皎皎,君心昭昭,張孟春胸中滾過熱浪,一瞬不瞬望着眼前人,眼中又滴下淚來。
程煜之見她又哭,剛想勸慰,哪知胸口忽地一陣灼熱,忍不住嘔出口血來,背後傷口亦疼得他皺眉。
張孟春見狀,忙拿袖子替他擦拭,又摸向腰間錦袋,想拿出三光神水再給他一滴療傷,哪知一手摸個空,不由大駭,想起定是剛才跳下來時不知将錦袋掉到哪裏,急得便要去尋。
哪知程煜之卻一把拉住她手,“小春,你別走,哪裏都別去。”
張孟春癟嘴抽泣,“我去尋三光神水給你療傷!”
他搖搖頭,“還好傷的是我。”言罷凄然一笑,“今日就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張孟春一瞬淚水決堤,她怕極了,望着他一張蒼白的臉,只覺難過得要命,她不要他死,不單為了自己那一魂兩魄,更是為他這個人,她不忍心,更加舍不得。
見她鼓着一張通紅小臉抽抽噎噎,程煜之亦眼中含淚,“若是今次稅銀被劫,你們便就此離開,免得遭受牽連。若是,若是我死了,稅銀尚存,你們便将稅銀帶走,天地廣闊,哪裏都是栖身之所,你。。”
他話未說完,忽被張孟春俯身壓在身下,她柔軟的唇瓣狠狠抵住他的雙唇,叫他一時說不出話。
那柔軟的、芬芳的唇,攜着少女的氣息朝他洶湧撲來,他腦中一片空白,仿佛霎時堕入一片瑰麗的夢境之中,幹脆将眼阖上,任憑淚水滑落,想着此刻便是死了,也是毫無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