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害人不成反害己 救命之恩難相報

雨将住,風未定。掌燈時分,一架三轅馬車在興業大街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門前堪堪停下,門房小厮等候多時,見車來了,趕忙跑上前去開門,管家也快步跟過去,撐傘恭敬侯在車前。

汪寶龍下了車,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和肩膀,一張臉竟比那天色還要陰沉十分。

管家殷勤移過油紙傘,小心翼翼撐在他頭頂,顧不上自己大半個身子在傘外淋個透。

“雪姨娘那邊怎麽樣?”

“好着呢,小的晚間剛去請過安。”

汪寶龍沒言語,進門右拐,直奔別院而去。

管家緊緊跟着,偷眼打量自家老爺那臉色,猜測今日堂審定是不大順利,不想問卻又不得不問,便戰兢兢道:“老爺,今兒個,如何?”

汪寶龍聞言忽然停住腳步,管家一個不注意,險些撞在他背上。

就見他陰沉着臉啐了一口,恨恨道:“哼!那些個勢利小人,平日你好我好大家好,今日卻合起夥來為那呂仁傑作證,也不知收了他多少好處,簡直欺人太甚!”

管家見狀,趕緊跟着啐了一口,“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呂仁傑殺了保兒,誰作證也不頂用!”言罷又補一句,“天理昭彰,殺人兇手難逃報應!”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陡然劃過夜空,剎那光亮,映亮汪寶龍一張紫汪汪腰子臉,那臉色無比難看,一瞬看去竟形如鬼怪。

管家吓得一個哆嗦,手一抖,傘也掉在地上。

“你做什麽!”汪寶龍大怒。

管家吓得魂飛一半,急忙去追那被風吹遠的油紙傘,汪寶龍見狀怒不可遏的咒罵一句,轉身消失在雨幕之中。

別院,那位雪姨娘正吃晚飯,只見她整個人窩在椅上,四肢纖細,腹大如鼓,竟如那細腿蜘蛛一般。

屋中簾子一打,汪寶龍由外面進來,雪姨娘見他來了,妩媚一笑,拿帕子沾沾嘴角,親昵喊了聲,“老爺!”

見到侍妾,汪寶龍本來陰沉的一張臉也由陰轉晴。雪姨娘由丫鬟攙着來在他近前,笑靥如花微微福身,汪寶龍急忙上去攙扶,見她便便大腹,忍不住摸上一把,如捧珍寶。

他那三房妻妾養了五個閨女,這些年唯盼能生個兒子,好繼承他萬貫家財,自從雪姨娘有了身孕,他便花重金請高人算過,這一胎定是兒子錯不了。

“這麽晚了老爺還來我這兒,夫人知道又該氣了。”雪姨娘呷醋似的睨他一眼,故意挺挺肚子。

汪寶龍冷哼一聲,“我想去哪裏便去哪裏,哪個敢管!”言罷,自懷中掏出一支錦盒,遞給雪姨娘打開一瞧,原來是支火珊瑚發簪。

雪姨娘笑得花枝亂顫,讓他給自己別在發髻上,汪寶龍親手為美人簪頭,燈下瞧她嬌媚模樣,忍不住摟着親上一口,沒羞沒臊。

汪寶龍還欲再親,只覺肩頸酸痛,不由伸手捏了捏,雪姨娘見狀,急忙起身為他按揉。

“老爺吃了沒?我這才剛吃,不如一起吃上幾口?”雪姨娘噓寒問暖,溫柔體貼,自從進了汪府大門,多年練就的本事都派上用場。見汪寶龍點頭,便叫丫鬟拿冷了的飯菜去熱上一熱。

兩個小丫鬟在屋中見他兩個沒羞沒臊模樣,早就如芒刺在背,如今得了大赦一般忙不疊将飯菜裝進食盒,前後腳退出屋去。

那雪姨娘自從有孕後便食欲大增,汪寶龍不知是疼她還是疼她腹中孩兒,便讓人在廂房一隅搭了個簡易竈房,餓了随時可以做些粥湯來食。

兩個小丫鬟一個名喚菊仙,一個名喚梅香,兩人前後腳出得屋去,均不禁打個冷戰。屋外雨住風疾,寒意撲面。

“菊仙姐姐,還當着咱們面,老爺就那樣動手動腳,寵姨娘,也不分個時候。”梅香低聲對菊仙道,想起剛才情景,依舊臉紅心跳。

菊仙朝她打個收聲手勢,拉着她又朝前走了幾步,鄙夷道:“你來的晚,不知先前蔣姨娘有孕那會兒也是這樣的,哼,這位姨娘也別恃寵而驕,卸了貨才見分曉。”

兩人正竊竊私語着往竈屋去,忽見黑漆漆竈屋陡然亮起燭光,窗紙上霎時映出個模糊身影。

梅香揉揉眼,脫口道:“保兒?”言罷,驀地反應過來,吓得面色煞白。

“呸呸呸!許是管家的小子餓了,在竈屋偷吃呢。”一旁菊仙年長一些,也膽大一些,言罷拉着梅香,壯着膽推開竈屋門。

哪知門一開,蠟燭卻忽地熄了,兩人只覺一股寒氣自身側而過,一瞬不由毛骨悚然。

汪寶龍正在屋中與雪姨娘蜜裏調油,忽聽院中響起變了調的尖叫聲,就是一愣。

雪姨娘邊理衣裳邊驚道:“出什麽事了?聽着像是梅香和菊仙!”

被擾了好事,汪寶龍胸中火大,起身提燈便往屋外去查看。

今夜星月無光,唯剩黑夜寂寂。汪寶龍剛出屋,便見兩個丫鬟屁滾尿流着往這邊奔來,口中大喊鬧鬼了。

他剛要開口呵斥,一瞬只覺寒氣襲人,肩頸似壓着塊大石,愈發酸痛難忍,疼得他不由咧嘴。

“老爺,老爺!保兒,保兒回來了!”梅香語無倫次,菊仙面色慘白,均被吓得不輕。

汪寶龍一皺眉,“大晚上,胡說八道什麽?”哪知話未說完,平地忽然起了一陣旋風,将他手中油燈火苗卷得左右忽閃。

汪寶龍急忙拿手攏燈,不經意一擡頭,見那院門門廊陰影處,好似有個人影,随風晃蕩來晃蕩去。

他心中一緊,撞着膽子大聲道:“是誰?!”

門口人影也不答話,只是往前飄了一飄,汪寶龍将燈提起觑目望去,結果不瞧不要緊,一瞧只吓得頭皮發炸,兩只手不受控制般抖動起來。

搖晃燈影中,只見那人披頭散發,血紅的舌頭耷拉在外,身上穿的正是入殓那日的一身黑色裝裹衣裳,這人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保,保兒?。。。”

汪寶龍毛骨悚然,身上抖若篩糠。

“汪寶龍~你個黑心肝的,你害我好苦啊~~”幽幽聲音好似自地府傳出,汪寶龍聽那勾魂似的聲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狠心害我性命,今夜我便要你償命!”言罷,保兒張開如鈎雙手,便要去抓汪寶龍。

汪寶龍只吓得魂飛天外,恰時褲裆裏一股暖流奔湧而出,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哀嚎道:“保兒,保兒饒命,幹爹我是迫不得已呀!若是不扳倒那呂老二,事事都會叫他壓上一頭,哪裏還有幹爹的出頭之日?!所以,所以只有犧牲你了。。幹爹自知對你不起,給你燒了無數金箔紙錢,足夠你在陰間富裕過活。。”

汪寶龍連哭帶嚎,将那該說的不該說的,通通說了個遍,直聽得保兒憤憤跺腳,狠狠瞪他一眼,道:“你本已家財萬貫,使奴喚婢,比尋常百姓不知強過多少,卻仍貪得無厭,不惜害我性命,我又怎能瞑目!我自問你,那呂仁傑的舶商腰牌又是如何到你手裏的?”

汪寶龍抹把鼻涕,顫巍巍道:“去年鄉紳章大年做壽,我與呂仁傑均被宴請,那日他飲多了醉得不省人事,掉了腰牌也不自知,我便,我便計上心頭。。”

“是何毒計?你且大聲說一遍!”

“殺人放火,栽贓嫁禍。。”

“再說一遍!”

“殺人放火!栽贓嫁禍!”

“得嘞!”保兒忽地一拍手,吓得汪寶龍一個愣怔。緊接着,從房頂嗖嗖跳下兩人,他揉眼一瞧,見其中一個是位女扮男裝的姑娘,另一個不是衙門的隋班頭麽?

汪寶龍使勁兒揉揉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直到院門大開,看見程煜之率領一衆衙役沖進門來,這才一瞬反應過來,瞪眼指着保兒道:“你,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哪知保兒一抹臉,現出小俠一張嬉皮笑臉來,小俠啐了一口,“我呸,你才是鬼,你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老子抽死你個狗娘養的!”隋班頭氣不過,一巴掌呼在汪寶龍臉上,直打得那厮蒙頭轉向,口中一陣腥甜,一口吐出兩顆牙來,那紫汪汪腰子臉上登時現出五個紅彤彤指印。

程煜之來在汪寶龍身前,冷笑道:“好你個汪寶龍,為了陷害呂仁傑,不惜殺害幹兒性命,爾心腸何其歹毒,天理難容!”言罷,回頭朝周師爺道:“師爺可将剛才筆錄記全?”

周師爺應聲,“回大人,學生已全部記錄在冊。”言罷将筆錄簿揣進懷中。

“來人,将人犯押下去!”

“大人!大人!他們合夥騙我,我才順嘴胡謅,作不得數,作不得數!”

程煜之聞言冷笑,“作不得數?是否真正見到被你害死的保兒才算作數”言罷遂朝張孟春遞個眼色,張孟春便與小俠要來乾坤鏡,對着汪寶龍照去。

那汪寶龍不明所以,擡眼望向銅鏡,只見鏡中霧蒙蒙的一片,片刻依稀放亮,映出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樣,他吓得一個激靈,再一細看,竟是自己驚恐容顏,不由汗顏。

正不明所以,忽見一雙蒼白細手由自己脖頸兩側垂落而下,汪寶龍倒吸一口冷氣,再往上看,竟見保兒一張慘白面容映入鏡中,原來他竟趴在自己背上,怪不得今日上堂之時便覺脖酸膀痛。。

“啊!!!”細思極恐,汪寶龍吓得大喊一聲癱倒在地。

“怎樣?如今見到保兒,還不死心?”張孟春将乾坤鏡還給小俠,接着道:“他死得冤枉,入了地府禀明鬼差,也準返陽報仇。”

程煜之面露憐憫,朝他頸上保兒冤魂道:“你自去吧,我已知你冤情,自會秉公處理還你公道。”

保兒冤魂聞言,自汪寶龍背上飄下,朝程煜之深施一禮後,化作一縷夜風不見蹤跡。

小俠見狀湊過去嘻笑:“大人,看來能看見鬼魂也不一定是件壞事吶!”

這邊衙役将汪寶龍由地上架起,剛要帶走,忽聽由屋中傳出一陣女人的痛苦呻吟。

汪寶龍一個激靈回過神,回頭大喊:“雪娘!雪娘!”

張孟春回眸一望,那屋中微光散盡,隐約有血氣傳出,便知是有婦人即将臨盆。一旁一對小丫鬟也回過神來,趕緊起身奔入屋中幫忙。

“大人,大人!”汪寶龍瞬間涕淚橫流,吊着不走。

“大人,小人侍妾即将臨盆,還請大人體恤,讓小人看一眼兒子再走不遲哇!”

程煜之擡眸望向窗上燈影,聽得裏面傳出一聲接一聲隐忍呻吟,不由動了恻隐,便轉過身,擡手示意衙役将他放開。

汪寶龍叩頭謝過程煜之後,踉跄着奔入屋中,張孟春不放心,随後也跟了進去。

衆人守在屋外,直到天将破曉,一聲嘹亮啼哭如朝霞劃破晦暗天際,汪寶龍終于又一次做了父親。

屋外,程煜之剛松口氣,忽聽屋中傳來一聲男人嚎啕,哭聲嘹亮,滿是絕望。

屋外衆人正不明所以,忽見簾栊一打,汪寶龍哭哭啼啼出得門來,身後跟着一臉疲憊的張孟春。

“他哭什麽?”小俠不明所以。

張孟春冷哼一聲,“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一旁隋班頭冷嘲熱諷,“又不是個帶把的吧?!嘿!你壞事做絕,若是生個兒子,受你連累,仔細沒屁眼兒!”

程煜之聽他說話愈發不三不四,瞪他一眼,擡眸對張孟春道:“産婦如何?”

張孟春淡道:“無甚大礙,老天待他不薄,生女兒還能維持家業,若是得了兒子怕是會早早敗光。”

程煜之看那汪寶龍癱軟在地,如沒魂兒的皮囊一般,遂冷哼一聲,命衙役将其帶走。

此刻,東方漸白,天欲放晴。

——

三日之後,汪寶龍殺人栽贓罪名成立,加上賄賂朝廷命官,二罪并罰,判處斬監候,發放上級審核,等待秋後問斬。呂仁傑則無罪釋放。

又過三日,程煜之正在書房看書,忽聽叩門聲響,讓進一看,竟是隋班頭。

“給大人請安!”隋班頭春風滿面,躬身道:“大人,呂仁傑求見。”

“哦?”程煜之一愣,“快快有請。”

不多時,呂仁傑大踏步進得門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本就生得相貌堂堂,出獄後休整一番,如今更是神采奕奕。

只見他來在程煜之面前,抱起大手,畢恭畢敬深施一禮。“呂仁傑見過程大人。”

程煜之起身相迎,見他身材魁偉,竟比自己還高了一個頭。寒暄落座後,只聽呂仁傑道:“大人,小人此次前來,是特意來感謝大人的。大人斷案如神,為小人洗刷冤屈,我呂氏一門世代不忘大人恩情。”

言罷俯身下跪,朝程煜之重重叩個響頭。

程煜之見狀急忙道:“此乃本官職責所在,呂千戶何須行如此大禮,快快請起!”

“不,大人,即便是大人職責所在,可若是大人乃貪贓枉法亦或蠻憨糊塗之輩,那小人冤屈豈不石沉大海?大人不僅手握我一人性命,更是牽扯我呂氏一族命脈,能遇上大人,不僅是我呂氏一族之幸,更是海州生民之幸也。”

隋班頭聞言深表贊同,在一旁不住點頭。

程煜之笑道:“此案也算本官上任後破獲的第一起大案,于公利國利民,于私,也算是為本官在海州樹立了。”

隋班頭一臉驕傲拍手道:“大人不知,現在街頭巷尾,都稱大人作青天大老爺呢!”

呂仁傑動容不已,起身上前一步,由袖筒取出一打銀票,恭敬遞上道:“小人深知大人清廉如水,但大人救命之恩小人無以為報,此乃小人答謝大人之禮,與那賄賂二字絕無半分關系,純粹私人情誼,還請大人莫要見外,定要收下才是。”

隋班頭見狀,故意扭頭望向窗外,一副此處發生之事我老隋一概不知模樣。

程煜之見呂仁傑表情堅決,知他是個說一不二的漢子,略做思忖,笑道:“呂千戶若真要謝,不如将你那腰間玉佩送與本官吧,以此做個紀念,就算是你謝過了。”

呂仁傑聞言一怔,摘下腰間玉佩,捧在手中左看右看,為難道:“大人,這只是塊普通玉佩,不值幾個錢,小人怎能将這廉價玩意兒送與大人?”

一旁隋班頭也滿臉驚訝,連連朝呂仁傑遞眼色,示意他決不能如此草率。

程煜之取過玉佩握于掌心,笑道:“呂千戶真心無價。”言罷自将那玉佩揣入懷中。

呂仁傑驚睜二目,眼圈通紅,動容下跪道:“大人之恩小人感激涕零,大人之義,小人沒齒不忘,今後如有用到小人之處,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