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達文和父親從正豐住處回來,陳太太還在客廳裏對着曼玲咳聲嘆氣。一會兒嘆正豐可憐,一會兒,嘆明芝可憐。一會兒擦擦眼淚,一會兒抹抹鼻涕。曼玲則後悔将剪報拿給明芝看,如果是自己先看到的,不就沒事了。陳太太則後悔自己收集報紙幹什麽,惹了這樣大的禍。兩人見父子兩回來了,連忙上前問正豐怎麽樣了。
“陪了他這好一會兒,聊了好一陣子,看着應該沒事了。”陳先生說。
“那就好,那就好。”陳太太聽了,心算是放下了。
“陳太太,開飯吧,餓壞了!”陳先生說。
“馬上!”陳太太颠颠地出去張羅端菜了。
一家人坐下後,又提起了這個話題。
“爸爸,你說過你見過正豐爸爸的。怎麽沒給我講這一段兒?”達文問。
“這講給你不好吧,你跟正豐這麽近的關系,再說,我不知道另一個是明芝的爸爸。”陳先生說。
“我還問過你聽沒聽過邊興家這個名字,那時,正豐就懷疑兩家可能認識呢。”
“你問過嗎?不過我确實不記得邊興家這個名字,我只知道胡耀祖,真正的風流倜傥。” 陳先生道。
“難怪正豐長得好看。”曼玲道。
“他比正豐好看多了,正豐有兩分像他吧,”陳先生道。
“當時這事挺轟動的,半個城市都知道了。”陳太太道。
“哦,是嗎?怎麽回事?”曼玲問。
“報上不是說了嗎?兩人打起來了,姓胡的失手把姓邊的打成重傷,然後死了。”陳太太道。
“這個我看到了,但他倆為什麽會打起來?”曼玲問。
陳太太看了陳先生一眼,好像在問:跟不跟他們說?陳先生對陳太太說:“你女兒都結婚了,有什麽不能說,沒關系的。” 他接着說,“姓胡的打電話去出租車行叫了一部汽車,司機開車來了,可司機一見是他就開罵,兩人罵着罵着就動手打了起來。開始時是你一拳我一腳。後來,姓胡的從車上拿到一把扳手,他一下就把司機打倒起不來了。”
“後來呢?”
“後來巡捕來了,把姓胡的抓了,把司機送去了醫院。”
“司機為什麽罵他,兩人認識?”曼玲問。
“對,他們認識,曾是鄰居。姓胡的跟司機的漂亮老婆好上了, 後來胡家急急忙忙搬走了。” 陳先生繼續說,“那天姓胡的叫車,偏巧是這個司機開車來的。”
“也是冤家路窄。”陳太太說。
“一場風流,留下兩個寡婦;因為一個女人,害了兩條人命。” 陳先生說。
“這不能說是女人害的,怪那個姓胡的。” 陳太太不同意。
“總之跟她有關系。”陳先生說。
“怪男的,偷了人家女人,就該讓人家罵,讓人家打,讓人家出出氣。他還手,還拿起板子。”陳太太說。
“就是說那個司機是邊興家,明芝的爸爸?”曼玲道。
“不過,她爸爸是在工廠做工,這是司機。”曼玲說。
“嗯,應該是之前在工廠,後來當司機了。”達文說。
“她那時小,大人告訴什麽就是什麽。”陳太太說。
“司機挺賺錢的,聽說有個車行老板之前就是個司機。”陳先生說。
“那明芝爸爸要是活着,現在可能也開車行了呢。”曼玲說,“哦,姓胡的和司機的老婆,那不就是正豐爸爸和明芝媽媽嗎?”
“這孩子才明白過來。”陳先生道。
“胡耀祖不僅長得風流倜傥,人也風流。邊興家死的真冤,胡耀祖就是個花花公子,不止一個女朋友。偏偏邊興家和他認真。”陳先生繼續道。
“明芝媽媽确實太好看。”達文道。
“對呀,明芝沒有她媽媽好看。”曼玲說,“明芝媽媽說她像爸爸。”
“所以,娶個好看的女人做老婆,不是什麽好事,太多的人惦記。”陳先生感嘆道。
“曼玲,你可別跟弘遠說這事。這張報紙還是撕掉吧,別再惹禍。”陳太太說着,将那頁從剪報上扯了下來,撕碎了。
吃過飯,達文拿了些吃食又來到正豐住處。正豐是真餓了,見了吃的,也沒客氣拿過來吃了。達文邊看着他吃飯,邊和他聊天,見他已一切如常,沒什麽異樣,又陪他聊了會兒,也就放心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達文一早就來找正豐,房東太太卻說他已經離開了。
“他沒說去哪了?”達文問。
“沒說。不過他提了個箱子,像是出門的樣子,我猜他是回家了。”房東太太說。
正豐沒有給達文留話,就在達文和房東太太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回家的火車上。他心情沉重,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卻什麽也沒看到。後來他幹脆閉上眼睛,不再看任何東西,他像是被墜上了一塊大石頭,向下,向下,沉入了深谷,黑漆漆,無邊無際。
正豐到家後,祖母像先前一樣心肝寶貝地跟他唠叨,他卻無心讨她歡喜,在她那裏敷衍了一陣子。便急沖沖地拉着母親回房,母親見了吃驚不小,心想前幾天剛剛回來過,怎麽又回來,出了什麽事了?正豐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在舊報紙上看到的跟母親說了。母親聽了卻不像之前那樣慌張,她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似乎這口氣在她心裏憋了太久才釋放出來似的。
“爸爸是不是被冤枉的?”正豐急急地問道,然後又加了一句,“你還告訴我他是有病去世的。”好像在說母親騙了他。
“小點聲,別讓祖母聽到。”婉清道。
“當年,她可是大病一場,差點沒救過來。”婉清又道。
“你知道這事,也沒告訴我?就我不知道?”正豐埋怨地問姐姐。
“你姐姐也不大,她也并不知道全部。”母親說,“什麽叫就你不知道!什麽驕傲的事情嗎?你非得知道!”母親有點怒氣。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緩了口氣,盡量平靜地說:“騙你也是為了你好,你們都太小,知道了沒好處。即使現在,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承受得住。當年你祖父知道了這事情,又氣又怒,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就那麽突然走了。”
母親停了停,看了看正豐和婉清,又道:“你看着是大了,可在我眼裏還是孩子。”
母親又頓了頓,繼續講下去,“你爸爸不是被冤枉的,姓邊的不過是想出出氣,他要是挺着挨過一頓拳打腳踢也就沒事了,可他偏偏發現了一個扳手。”母親嘆着氣說。
“那也不至于……?”正豐問道。
“人家都說會打架的,打個半死,讓人白受罪也不會死人;不會打架的,打一下就會要人命。你爸爸就是那個不會打架的,不知輕重,只想一下子制服對方,沒想到那一下會那麽嚴重。那姓邊的是個粗人,罵起人來污穢不堪,他也是被刺激到了。”母親道。
“他倆怎麽會打起來?兩人有什麽仇?”正豐問道。
“你之前猜的沒錯,我們和邊家是鄰居,雖然我們只在那裏住了幾個月,但兩家處的很好。邊興家是個熱情好客的人,喜歡交朋好友。我接到你舅舅的信,說外祖母生病了,想我回去看看。我就帶你們回娘家,邊家經常邀你爸爸和他們一起吃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你爸爸和他的老婆好上了。就是這麽回事。”
正豐聽完,心裏的疑惑終于解開了,不過他感覺這個結解開了,卻立刻系上了另一個結,還是個死結。就是好像自己後背上貼了字,寫着殺人犯之子幾個字,被人指指戳戳。而另一邊母親也感覺異樣,覺得壓在她心上的大石頭被一只魔手拿開了一會兒,晃了晃變成了兩塊大石頭,一塊重又壓回自己心上,另一塊則重重地壓在了兒子的心上。
晚上,婉清臨睡前去母親房間道晚安,她也擔心母親是不是會睡不着。果然,母親沒有一點睡意,見姐姐進來,示意她坐下。
“這些事你是原來就知道,還是今天才知道?”
“原來就知道。”
“哎,難為你是怎麽過來的。怎麽沒聽你問過?”
“有什麽好問的,你是最難的。我一直都怕你挺不過來呢。”
“還是你懂事。正豐這孩子看着聰明,做起事來卻如此魯莽,不顧前後。”母親說。
“是,弟弟還小。”
“竟然就直接了當地來問我,也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哎,看他聽我說完後那個樣子,好似我欠了他的。随他去吧,多虧還有個女兒貼心。”
“總有一天,他會懂事的。”婉清寬慰她。
“我做姑娘的時候,以為未來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以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自己的愛情的甜味都跟別人的不一樣,比別人的甜。以為自己的丈夫最完美,自己的孩子最優秀。”
“但後來發現,什麽都跟想的不一樣。丈夫會跟別人的丈夫一樣吃喝嫖,不賭不抽已經是萬幸了;生活完全改了方向,卻不是我所預料的方向,帶孩子的同時還要留心丈夫,他會到處沾花惹草,處處留情,還會留下點爛攤子,還要替他擦屁股;本以為會培養出個優秀的孩子,結果他看着古靈精怪,做起事來卻像他父親一樣愚蠢至極。”
“多虧祖上留有家業,也多虧你大伯心善沒有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否則我們娘仨能活到哪日都不知道了。”母親嘆了口氣,又道,“所有的,都破滅了。”
“媽,別這麽悲觀,弟弟只不過還是小孩性子,會長大的。”婉清安慰道。
“倒不如開始就沒有什麽憧憬啊夢想啊,如果當初不離開父母,不去上海,不看什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就不會碰到那麽多事,現在還過着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呢?你祖母怨恨我,就是因為我不該鬧着去上海,應該老老實實地在家結婚。”
“這一輩子啊,少年時單純美好,青年時掙紮碰壁,挨到老年時則是夢想破碎。”
那夜,許令儀又像掉進了漩渦,大半輩子的事情繞着她旋轉啊旋轉,越轉越黑越轉越模糊,怎麽也轉不出去。
兩個星期後,達文收到一封正豐的信,信上要達文幫忙收拾一下他的住所,有幾樣東西需要達文幫忙寄給他,其餘的都不要了,是扔掉還是送人由達文處置,然後把租的房子退掉。
達文想,正豐這是不打算回來了。他照着要求找出那幾樣東西給他寄了過去,并在信中問他之後的計劃,正豐回信表示感謝,并告訴達文他正在辦理出國事宜。
曼玲将這些事統統告訴了明芝。
“正豐回家了。”
“他應該是不回來了,來信說讓我哥幫他……”
明芝聽了,還沒有聽到一個熟人的消息那樣震動。上次他沒有原由地不理不睬,這次不告而別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