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徐鶴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見我整日在房內閑也無事,松煙入墨便勸我出門上香,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貴夫常去的寺廟喚作“南音閣”,傳聞此處香火隆盛,最為靈驗。

松煙喜滋滋為我收拾進香要帶的物什:“郎君,若要給小主子祈福,要帶一樣小主子的東西,這樣菩薩才記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啓開案上的紅木雕花銅鎖箱籠,雪然給孩子做的虎頭帽赫然出現在眼前。我示意松煙将它捎上:“就這個吧?”

松煙含笑應了,取出虎頭帽。驟然一抹金燦燦刺了我的眼眸。

是尋嫣贈給我的金镯。

入墨輕道:“郎君……”

我滿心愧疚,說不出是甚麽酸澀滋味。尋嫣是這世上我最對不住的人,也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我緩緩取了那金镯,貼在自己胸口,對松煙與入墨說:“走罷。”

丫鬟備的是一頂花梨木海水紋轎子,四角墜着青玉流蘇,甚是精巧。我上了轎,由四個轎婦擡着往南走去,松煙、入墨并兩個粗使小厮跟在轎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貼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閣,不得不路過污水橫流南城崗子。我素來聽聞,南城崗子是一處人間地獄,住在此處的都是鄞都最窮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雙耳便充滿糟亂之音,哭喊吵鬧,不絕于耳。忽聽到一聲尖利的哭喊聲,仿佛絕望到極致:“軍娘給老身做主啊!”

我撩開轎簾,只見一個渾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軍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這麽一個女兒,前年被抓去當兵,就這麽音信全無!這兩年,老身是靠讨飯活下來的!”

禁軍一腳把他踹出二尺遠:“老畜生,別耽誤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當兵,與我們金吾衛什麽幹系?!”

老郎君掙紮着撲過去,喉中嘶啞如鴉鳴,令人不忍卒聞:“老身要告!告官!嗚嗚嗚……我要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禁軍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狀子,便是鬧鬼了!”那老郎君仍舊在哭,滿面煙土色,自是斷腸人。

我大為憐憫,自袖中摸出一個小金龜,隔着轎簾遞給松煙:“給那老人家。”

松煙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龜,對着我轎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萬謝。轎子又走出一裏地,竟是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南城崗子不愧是人間地獄!

灰白的屍體橫陳路邊,無人理會;面容冷漠的男人懷裏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發上插着草标(3);街頭有殘疾的乞兒在讨飯,缺角的碗裏只讨到了腌臜的殘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個,怎能助得了一萬個!

忽然施粥的粥車到了,周圍都是帶刀的淩煙閣缇騎。這是聖上撥下赈災的款銀,卻被層層盤剝,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這麽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閑之輩來争搶,喝粥的不只是災民,還有閑散之人。淩煙閣缇騎一時辨認不出,不知如何分發,着實頭疼。

我坐在軟轎中暗暗心驚,無比憐憫這朝生暮死的升鬥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猶有痛楚,相比之下,這些百姓豈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時間,我的痛楚便顯得矯情。我再也不敢覺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閣,我跪在蒲團上點了兩炷香,擡頭看菩薩,只覺得無奈。菩薩慈眉善目,普度衆生,怎麽普度不得城南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們受苦?

我受困閨閣,也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府邸裏的珍玩寶器不能給出去,因為那是你的俸祿。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攢的金銀細軟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幾個人。

我走出南音閣時,雨越下越大,渭流滿地。

松煙手忙腳亂地用手給我遮雨:“怎麽辦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議道:“咱們先回南音閣?不能在這裏傻站着!誰讓你不帶傘的!”

忽然,一柄傘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間登時清爽起來。我心想,是不是你來了?

一回首,為我撐傘的人卻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見的尋嫣。

尋嫣向我溫柔一笑,雨霧蒙蒙裏,她紅唇豔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濕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見尋嫣穿着鳳仙紫妝花九色鹿紋斜襟長襖,下配月白亂針繡暗紋馬面裙,頸上環着一只翡翠珠銀璎珞。她梳了抛家髻,發間只以銀蝶珠花點綴,髻上最高處斜插一支深紫飛鸾纏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憑空出現一副仙姑圖。

我遲疑道:“戚大小姐……來南音閣做什麽?”

尋嫣眉眼微微動容:“上香。”

她的手很穩當,緊握着檀紅面的油紙傘,為我遮風擋雨。我一時有落淚的沖動,不敢看她的眉眼。

尋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個月了嗎?”

我不能久立,否則腰肢酸軟,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後腰,艱難地點頭。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個多月了,這是我和你的孩子,與她無關。

尋嫣寒聲道:“為什麽?”

她向來溫柔和順,甚少有這般疾言厲色地诘問。清媚眼眸裏映出我的身影,我與她久久相對,久久無言。

為什麽?我給不了她答案。

尋嫣彎月似的遠山黛眉間有一痕金箔貝母花钿,她眼角暈染了晚霞色,越發襯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轉。尋嫣朱唇輕啓,問我:“郎君,你愛過我嗎?”

我沉吟須臾,擡眸望着她的眉眼,誠懇道:“喜歡過。”

這種情愫只是喜歡,談不上愛。喜歡之餘,更多的是感激。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和她的感情都在變化,不知不覺,竟更傾向于你一點了。

尋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幾抹燕子泥濺在她的雪白長靴上。我随着她的動作,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與她再無将來,便得徹底斬斷此情。我将金镯從懷中取出,遞還給她:“鶴之辜負戚大小姐深情,無緣婚配。來日……盼望小姐早日覓得賢郎,百年好合。”

尋嫣嘆道:“全鄞都皆笑話我戚尋嫣被庶妹搶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過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如今看來,我……我的确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也不來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幾滴微雨,沁着徹骨的寒涼。

我輕道:“奈何菩薩不賜福,你我之間,沒有姻緣。”

尋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靜立須臾後收下那金镯,繞在腕上,又湊成一對。

此時雨說停便停了,好生兒戲。我與尋嫣辭別,她眼睜睜看我走遠,檀紅紙傘仍舊撐在身前,仿佛我還在原地。

一滴眼淚,劃過我的面頰。

入墨用灑花絹帕為我拭淚:“郎君怎麽哭了?”

我微微擡首,望着晴山藍色的天色,低聲嘆道:“你看,我錯過了一個這麽好、這麽好的姑娘。”

入墨小聲兒寬慰道:“無妨,還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懷着身孕,不能哭的,莫傷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轎婦壓了轎,我扶腰上去,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轎子晃悠悠走遠了,又回到了南城崗子。

我忽聽到丫鬟的呼喚聲:“五品千戶高媛打馬過街,閑雜人等避讓——”

微微撩開轎簾一看,卻是尋嫣上完了香,策馬回府。她騎着一匹雪白大宛馬,高額晶目,一看便是名貴馬種。身後的丫鬟煙羅、瓊枝則騎着褐馬,跟随其後。

見衆生窮苦,尋嫣并不似我等小兒郎般憐憫落淚,仍舊氣定神閑,想必是見得慣了。

她路過施粥的棚車,勒馬止行。淩煙閣當差的小旗(4)、總旗們連忙卸刀行禮:“屬下見過戚高媛!”

因上香之故,唯恐沖撞的菩薩,尋嫣不曾佩刀,看起來像是個錦繡堆起來的富貴小姐,身上不見絲毫戾氣。她從瓊枝手裏接過白玉柄六合葵紋團扇,搖在身前:“這是怎麽了?”

此處職位最高者乃是一位百戶,她賠笑道:“屬下等無能,辦不好差事,罔顧聖上重托。這、這分辨不出誰是真的災民,誰是來打秋風的混子,愁人得很!”

一群渾身灰塵的讨飯着舉着碗,男女老少皆有,圍着粥棚,口稱“請差娘賞口吃的罷”。災民裏不乏孤弱之輩,面色蠟黃,即将要餓死。

每耽誤半個時辰不施粥,便有許多舉着碗碟的災民餓死在路邊,瘦骨嶙峋的身子被野狗叼走。

尋嫣沉吟片刻,以折扇取了半捧灰塵,灑在粥罐裏!

百戶驚道:“這——高媛這是做什麽?此乃聖上撥下的粳稻啊!”

尋嫣娓娓道來,鸾釵垂下的白瑪瑙流蘇沙沙打在她耳廓:“人真正餓極之時,觀音土都吃得下,何況是摻了沙塵的粥!但厚着臉皮來打秋風的混子未必吃得下,你令人瞧着,吃得下的是災民,吃不下的都在濫竽充數。把那濫竽充數的都打一頓板子,她們便再也不敢來了!”

百戶登時對尋嫣佩服得五體投地,從地上抓起幾把塵土,灑在每一個粥罐內。她随後開了封條施粥,災民一擁而上,以此法子,果真辨得出真假。

尋嫣望着狼吞虎咽的災民,不知在想什麽:“張百戶,你說,流民吃不上飯,活不下去,怨的了誰呢?”

百戶不明這高媛言中深意,随口道:“回高媛,依屬下看哪,怨天!天不恩賜,這都是命啊!”

幾個總旗各自含糊其辭,将此事糊弄過去。誰也不敢說此事怨上位者,妄議皇族,可是殺頭之罪。

尋嫣美目深邃,字字珠玑:“他們食不果腹,活得犬彘不如,不怨天,不怨地,而是怨我們坐在朝堂上的每一個人!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5),可為君者不能只受萬民供奉,更得為百姓謀太平!天地不仁,則朝廷必須仁愛,否則諸多百姓如何有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