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戚尋筝
我時常做噩夢。
旁人的噩夢皆是些虛無缥缈之事,天馬行空,當不得真。我噩夢裏的樁樁件件卻都是真的。
彼時我爹流落城南三曲,帶着我賣力過活。一曲是銷金窟,裏頭仙樂纏綿,輕歌曼舞;三曲卻是世上最腌臜下流之處,住着毀容的娼伎、瘋癫的老妪、無處可去的老者、異鄉賣來的少年……十八層地獄,十八般羯磨。
為了養活我爹,我耍過黑拳、當過打手、做過土匪、甚至替人去讨印子錢(1)……
直到十二歲時,師娘找到我和父親,把我們接去蜀中。
初次見面,師娘贈了我一盒胭脂,以鴛鴦銅匣裝着,十分精致。我啓開來看,這胭脂不是尋常的檀紅朱紅水紅,而呈暗紫色,十分魅惑。
師娘俯下身與我說:“丫頭,抹上胭脂,往後咱們尋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養我,讓我和尋常姑娘一樣,過平安喜樂的日子。
胭脂朱釵馬面裙,都是有錢人家女兒的物什。十二歲之前,我從未抿過胭脂。富貴小姐皆貼花钿、塗胭脂,妝扮得如花似玉,以展示自己的身份。
師娘贈的暗紫胭脂,特別适合我。
後來,師娘娶了父親,認我為義女,教我機巧,傳我武功。逐漸地,我把師娘當成了親娘。
再後來,樓蘭兵亂,父親師娘被“沙蛇”俘虜,我被迫親手殺死父親,為了浮戮門的安危,不得已背叛師娘,讓師娘被終身囚禁。
我驚醒時,見如鈎冷月下你的身影,心中且暖且倦,不由自主一把将你抱入懷中。行動間,我肩頭的披風落地,接起深夜銀輝。
“尋筝……”你微微蹙眉,想是被我弄疼。
我無所顧忌地吻着你,将暗紫胭脂印到你額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近乎哀求:“別離開我……千萬別離開我……”
鬼姬總是夜半三更出沒,殺完該殺的人,便約我飲花雕酒。
此時我和她坐在棠棣湖畫舫的檐角,一壁飲酒,一壁細賞徹夜不散的巫山絲竹。
今日鬼姬穿的人皮屬于一位黝黑面孔的老翁,望之耄耋之年。她不僞聲,嗓音仍舊是年輕女子:“妹子,等師娘救出來,咱們幹脆過河拆橋,殺了長帝姬吧?”
我擡眸:“長帝姬怎麽惹你了?”
鬼姬把玩着一只百環蛇:“她沒惹我,我就是想着,等皇帝老兒一死,天下就亂了。若長帝姬死了,天下就更亂了,幹脆亂到底。”
我并不在意,道:“你想殺就殺。”
卻在此時此刻,我心中有一處叫嚣着讓我懸崖勒馬。我有你,有孩子,豈能如往日般傷天害理?
我自己不怕報應,卻怕身上的罪孽報應到你和孩子身上。
長帝姬曾向我讨要人皮傀儡的做法,她欲以此作戰,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倘若擱在往日,我給便給了,世上生靈塗炭與我何幹?我自然盼着世人都受我受過的苦楚,都陪着我戚尋筝下地獄。眼下,我握着那圖紙思忖了半個時辰,都不曾給她。
逐漸地,我不再是徹頭徹尾的惡鬼了。
我究竟是誰?
鬼姬秋波流轉,額前的虺蛇銀飾熠熠發光:“妹子?”
我忽然嘆道:“師姐,我後悔了。”
鬼姬道:“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這個。”
我撲到她懷裏,阖上眼眸,從前我尚未感受出原來她的身子這般寒涼。我說:“我盼着這一切,快些結束。”
這日老皇帝令我去東宮教儲姬殿下騎射,我想起儲姬殿下在刺殺中躲在羅漢床下啊啊啊叫的模樣,覺得老皇帝純粹是在難為我。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在沐休之日去往東宮,見趙福柔一行人列席院內,羽箭□□擱在案上。
趙福柔左邊立着司禮監秉筆貍奴,右邊立着陪讀冷畫屏。不遠處坐着一天到晚閑的沒事兒的海棠春,她顯然是來看熱鬧的,或者是找冷畫屏調情的。
我與諸位同僚彼此見禮,依次落座。正待給儲姬殿下演示如何搭弓射箭,趙福柔十分不耐:“本殿會,不用你教。”
我:“……”
貍奴行禮道:“陛下對您懷有重望,還請儲姬認真練習。”
我啼笑皆非,将弓箭遞給趙福柔:“殿下既然娴熟,還請一試。”
趙福柔很想快些逃脫習學的魔爪,她咬着牙拉箭,像模像樣地擡手出箭。飛箭偏離靶心二裏地,射到檐角,一群白鷺罵罵咧咧地飛起來。
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懷裏的花枝鼠。冷畫屏卻認真道:“當真不錯,起碼這一回射出去了。”
趙福柔眨了眨眼,參鸾髻上振翅鳳鳥金釵垂下的流蘇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貍奴姑姑,當皇帝又不用打獵,射什麽箭吶。您讓母皇放過我吧!”
冷畫屏斂袖而立,神态雅到極致,仿佛古畫中的洛神:“殿下這話岔了。射乃六藝之一,子曰:君子無所争,必也射乎。殿下來日要君臨天下,豈能不修習君子六藝!”
貍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給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時貍奴、冷畫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滿贊許之意。
趙福柔絕望地在酡青錦葉駱駝地毯上打滾兒,像一只讨肉吃的狗子:“啊!不要再折磨我啦!我要回木樨鎮養螃蟹!”
然而打滾兒也無用,貍奴使了個眼色,兩個宦娘走上前,将趙福柔拉起來,逼她繼續射箭。
我有些憐憫地看着儲姬殿下,二十年來被百姓養大,一朝成為至高無上的帝女,反被身份所累,不得解脫。
我疑惑道:“木樨鎮?”
趙福柔擡眸望着高遠蒼穹,惡狠狠點頭:“沒錯!我要回木樨鎮,找我的爹娘,養螃蟹,掙銀錢,攢夠三千兩銀子,娶我心愛的小夫郎!”
奈何她爹娘已被老皇帝滅口,此生無相見之日。她再回不去木樨鎮,餘生只能與朝堂江山糾纏不休。
今日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上朝歸來,換了燕居服,陪你在院中閑庭信步。你披一身蟹青(2)繡平金菱枝花紋的鬥篷,兜帽上鑲嵌着淺灰的風毛,襯得你面色如玉,唇染薄紅。
我小心翼翼扶着你的手臂,唯恐你下玉階時摔了自己:“留神。”
你撥弄着手爐蓋上的烏金流蘇,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來還輕巧。”
你我甚少這般和諧相對,閑話家常。如今你肯與我如此,到底是借了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還惦記着尋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給我個笑臉,說幾句軟話,我便心滿意足。
路過四合水塘,你信手往裏扔了朵梅花,引得錦鯉追逐而來,紅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輕道:“你想過這孩兒的名字不曾?”
我為你緊了緊披風,信步走過去,唇貼近你的耳垂,分享這世間只與彼此有關的秘密:“若是女兒,便喚她‘戚錦釵’,若是男兒,便是‘戚慕鶴’。”
言罷,我在你掌心題了這兩個名字。
你望着錦鯉,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錦釵這名字俗氣了些。一來我讀書少,起不出什麽好名字;二來我也喜歡這樣的俗氣。我呀,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3)。作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膽魄在世上闖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離。”
是,我不想女兒像我,太苦。錦釵二字意為富貴女兒身上的織錦與簪釵。若得女兒,我盼着要麽似戚尋嫣,沉穩正直,不卑不亢,未經世事磋磨,滿心美好順遂;要麽似海棠春,活得潇灑而熱烈,不怕她碌碌無為,不怕她離經叛道。
你坐在陽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間有散不去的愁緒:“眼下世道離亂,要無災無難到公卿,何其難。”
你說得對。如今這世道,窮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貴女子要麽醉于聲色,要麽眼睜睜看着天下将頹,無力回天。
而我是長帝姬的鷹犬,攪動風雲的手,豈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邊即将有嬌夫幼子,責任重大。我當真要繼續讓天下變作地獄,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見我沉思良久,便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會讓你我的孩兒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賞玩一會兒錦鯉,不時撕碎幹餌喂魚,錦鯉競相追逐,好不熱鬧:“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貓養狗,她養鼠兒。”
我俯身,将下巴貼在你肩頭,笑道:“我見了,她那老鼠喂的,一個個比奶貓還要大!男兒家都怕鼠兒蟲兒的,我看也沒有公子哥敢嫁給她。”
你将我從你肩頭撥開,淡淡道:“誰說的?我寧肯嫁給她,也不嫁給你。”
我無恥地将手伸到你衣裳裏,在腰窩上揉了揉:“鶴郎再說一次,寧肯嫁給誰?”
你有些酥癢,便掙紮起來。豈料不曾掙開我,反而翻滾到我懷中。我揚唇一笑,将你橫抱起來,往白梅深處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見之時,也是這樣滿園白梅徹骨香。
我笑道:“養老鼠算什麽,我那師姐,比她還狠。什麽蛇蠍蟲蟻沒養過?連她自己都不是人養大的。”
你微微擡眉:“什麽?”
我淡淡解釋道:“鬼姬的娘親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裏,預備喂了虎豹。她卻被一只白蟒蛇撿走,這般養到大。”
片刻後,我嘆道:“都說禽獸無情,畜生無義。可我看來,有些獸類,比人有情有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