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的男眷貴夫們閑來無事,便在海閣老宅邸裏開賞花會,賞的卻不是花,而是陛下新賞的瑪瑙珊瑚樹。貴夫們吃完席面,話起朝堂新貴來。

被提及最多的四個世家女子是戚尋嫣、冷畫屏、海棠春、賦娉婷。其次便是你,你在世人口中的模樣很是神秘,一匹出身蜀中江湖的獨狼,又穩坐朝堂,翻雲覆雨,身邊風波不斷。

海家夫郎李觀今做東,他倚着黛紫妝蟒方枕,手捧一盞艾茶熱情道:“哎喲,諸位來都來了,還帶什麽東西?她們女人在朝堂上勞碌,咱們男人堵在後院裏,好個沒趣,還是湊一起說話的好!”

各家貴夫笑語逢迎,好不熱鬧。我只捧着茶坐在賦雪然身邊,安安靜靜,并不說什麽。賦雪然饒有興趣地小聲兒說:“他呀,可是有名的悍夫!前兒海閣老退朝回府晚了,他疑心妻主上了行院,帶着大棒子就去捉奸啦!”

我道:“後來呢?”

賦雪然笑起來很溫柔:“人家海閣老是去戶部查賬,哪是上了行院?不過,那些朝三暮四的老臣多被彈劾,唯獨海閣老穩如泰山,也算是借了悍夫的力。怪道人說悍夫家中寶!”

我打眼一看,這李觀今披着身兒翡翠綠長袍,青絲悉數在頭頂盤成髻兒,束在玉冠裏,美髯頗長。他妻主是國之棟梁,又專一于家,不知受了多少男子的羨慕。

人說李觀今唯一不順之處,是生下個不學無術的女兒,整日為她動氣。

都道海棠春乃詩酒放誕之人,惹人嗤笑。我卻羨慕她。她是女子,不願做官,猶可寫詩作畫、游遍大江南北。我們男子生來卻只有一條路,嫁作人夫,相妻教女。

“我家兒子整日惦念着戚家大小姐,道是非她不嫁。哎,上月向戚閣主提親,戚閣主卻拒了,說尋嫣無心風月,一心都在朝堂。可憐我兒子癡情……”

“我家兒子卻不喜歡戚家的,他看中了誰?你再猜不出來,是那寒門狀元賦娉婷!我不許他嫁,賦娉婷沒有産業,他嫁過去,怕是要吃苦的喲。”

旁人說賦家家底兒薄,賦雪然卻不在意,照舊吃着點心,與我閑言。

我安慰道:“莫要放在心上,你家姐姐争氣,前途無量。”

賦雪然輕笑道:“這有什麽?他們不肯嫁,我姐姐還不肯娶呢。”

李觀今與衆人調笑幾句,便令小厮去請海棠春:“我今日豁出這張老臉去,請諸位哥哥弟弟給我家春兒相看相看,她都二十二了,還整日只知道玩兒,不肯成家!諸位哥哥弟弟幫着簽個紅線……”

原來今日開宴,是為了給他家不學無術的姑娘相看夫郎。

與戚尋嫣冷畫屏的炙手可熱不同,鄞都的貴公子們誰也看不上海棠春。倘若小兄弟起了争執,恐怕都會叫罵“祝你嫁給海棠春這纨绔,一輩子成不了诰命”。

少頃,海棠春來了。她穿着水紅方領羽緞上襖,下頭系着銀朱(1)妝花鹿飲仙馬面裙。她青絲不曾梳绾,尚未睡醒的模樣。

海棠春入席,茫然對自己爹爹說:“怎麽了?”她的琵琶袖裏動了動,仿佛有活物一般!驟然間,從琵琶袖裏鑽出兩只花色精致的老鼠!

“啊——”男眷們登時驚住了,更有甚者吓得歪倒倚榻。

“寶貝!娘親的好大兒!”海棠春卻親昵地吻了吻其中一只烏雲蓋雪的肥老鼠。顯然這不是野老鼠,是她養的寵物。

……我更理解為何無人願意嫁給海棠春了。

李觀今怒啐道:“混賬羔子!誰讓你帶着它們來的?”

海棠春一壁分辨,一壁喂給老鼠肉幹:“這不是老鼠,這是花枝鼠,是我的寶貝!”

李觀今怒不可遏,往她的方向扔了只汝窯甜白釉瓷盞。身後的小厮忙道:“郎君息怒!”

海棠春機靈地躲過去了,笑彎一雙明媚的桃花眼,賤兮兮道:“嗷——打不着!”

李觀今道:“我本想讓諸位主君給你相看相看夫郎,讓你早點兒成家!你這個混賬模樣,瞎了眼的人家才肯把兒子嫁過來!”

海棠春把雙腿散漫地搭在檀木梅竹春凳上,懷抱肥鼠,無比滿足:“我日子過得好好兒的,娶什麽夫郎?這不是找不痛快嗎。”

李觀今怒拍八仙桌:“閉嘴!你要氣死老子?女大當婚、男大當嫁,哪有姑娘不傳宗接代的道理?”

海棠春以指尖逗弄花枝鼠的圓耳朵,她塗了蔻丹的指甲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我對男人沒興趣,別逼我。”

李觀今被她氣怔了:“什麽?”

海棠春放浪一笑:“我有帕交之癖!我喜歡女人!哈哈哈哈!你滿意了嗎?”

李觀今哀鳴道:“我殺了你——”

衆男眷皆上前勸架,勸李觀今消氣,勸海棠春聽話,一時人言紛紛。

其中一個總愛讨好李觀今的貴夫勸得最狠,繞着海棠春說了一車又一車的話。什麽“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多子多福”……起初海棠春還能忍住,最終實在撐不下去,撐頭在八仙桌上睡了一覺。

貴夫逼問道:“春兒,你怎麽還不成家?再不成家就晚了!”

海棠春:“別問了,求求了。”

貴夫更是激動:“叔父說這個,都是為你好!你怎麽還不成家?怎麽還不成家?怎麽還不成家?”

海棠春忽然認真地擡首,貝齒輕咬菱唇:“哎,您說,樓蘭國殘兵退居琥珀泉之後,會不會卷土重來?”

那貴夫只知閨中事,怎接的上話。他遲疑道:“那與我何幹?”

海棠春更認真地說:“那我不成家又與你何幹!”

聽到此,我和賦雪然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賦雪然一壁撥弄自己束發的墨藍綢帶,一壁笑嘆:“哎呀,真是待在海姑娘身邊,能笑得駕鶴西去。”

我俯首貼着他耳邊,輕聲說私情:“你傾慕的姑娘,不會就是海姑娘罷?”

賦雪然托腮,水潤潤眸子溫柔無比:“不是海姑娘,是龍姑娘。”

我思忖片刻,試探道:“鎮國将軍龍醉歡?”

賦雪然颔首,玉頰羞紅半面。

“龍姑娘說,待她在契北平定沙蛇之亂後,将戰功為聘,回鄞都娶我。”

如今龍醉歡身在契北,鎮守大漠邊疆。

樓蘭人侵擾邊境,掠奪牛羊,素來是大順朝的一大難題。許多将軍守在契北,帶着強兵利刃,卻打不過熟悉地勢的樓蘭人。

彼時龍醉歡只是個副将,她與戚尋嫣結識,制定精密的“棋盤計”,欲取樓蘭。這一夜,大漠裏狼煙四起,風沙陣陣,龍醉歡帶兵包圍樓蘭國王帳,戚尋嫣則領着暗衛在孔雀城內內應,兩軍鏖戰,三日後方鳴金收兵。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月蝕之亂”。

三日裏,除了帝姬阿塔瑟,樓蘭國王室皆被暗殺。龍醉歡的雙臂無比有力,她在陣前拉開百石(3)沉的蒼穹大弓,羽箭射去十裏之外,直接取了樓蘭國君斛碧娜的首級。

“月蝕之亂”後,樓蘭國再無還手之力,成為大順朝的傀儡。

我依稀聽聞,龍醉歡出身契北匪類,見不得光。她又偏偏善于作戰,屢立奇功,百戰百勝。打退樓蘭後,龍顏大悅,破格封她為正二品鎮國将軍。

鎮國将軍,鎮的是契北國疆。

雪然在鄞都,與契北的蒼風驟雪遠隔千山萬裏。須等龍姑娘平定沙蛇之亂,徹底消除樓蘭國這一威脅,方可重逢。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這日我睜開惺忪睡眼,天色已明,瓷枕上落了一雲曦光。我披衣起身,練了練簪花小楷,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時辰。

我攏着廣袖,不知不覺,在熟宣上落下一個“筝”字。

你的名字。

這麽一個字,風雅無雙。誰知你的性情與它南轅北轍,并不風雅。

望了這個字許久,我驟然将這頁宣紙藏在書箋下頭,仿佛在掩蓋一個不願提及的秘密。

松煙提着熏爐踏入碧紗櫥,與我道:“郎君,戚閣主來了,要見郎君。”

我一驚,勉強将湖筆(4)擱在雲檀筆山上:“戚閣主?她嗎?”

正二品的淩煙閣閣主,竟來此見我一介男兒。

松煙連忙到桌前擺茶:“正是!入墨,快給郎君換衣裳!你這小蹄子去哪兒躲懶了?!”

她是你的娘親,我的長輩。此番見面,我不敢怠慢,到屏內換了身灰藍翠葉紋長袍,腰系東陵玉,發束銀絲冠,盡量儀表端正,不敢有半分失禮。

少頃,戚香鯉邁入房中,淡淡道:“徐公子。”

我傾身跪倒在地:“鶴之見過戚閣主。”

戚香鯉行雲流水坐在花梨木太師椅上,容色肅凜,聲音平和:“你身子不好,起來罷。”

我由入墨攙扶着起身,不敢落座,斂目立在她身前。

只見戚香鯉穿一襲麒麟紋妝花襖常服,配着獅子戲球織金馬面裙,高髻如雲,正插一支靈芝金簪。她身後立着一個年輕的小郎君,妙齡花貌,不似小厮。

戚香鯉品茶道:“這輩子能從教坊司那泥堆裏出來,是你的造化。本媛知道,尋筝性子孤拐,不好伺候。但是無論如何,都比在教坊司被人當玩意兒取樂好,你也莫抱怨。”

我忙道:“鶴之不敢。”

當初因我之故,尋嫣與其父多有龃龉,鬧得戚家不寧。想必戚香鯉是不喜歡我的。

戚香鯉又道:“因為你的緣故,讓本媛的兩個姑娘争執不休,甚至姐妹阋牆,你可知道?”

被她如此質問,我心尖一顫,又緩緩跪倒在地:“此事……是鶴之的緣故。但是——”

戚香鯉将杯盞擱下,淩厲的眼眸劃過我:“你無需分辨,我又不曾怨你。只是論理,你是本媛的女婿,本媛不得不囑咐幾句,作為男兒,便該端莊本分,不可勾三搭四。從今往後,你安安心心跟了尋筝,給她生兒育女。”

聞言,我心中彌漫出一陣苦澀,纏得喉嚨生疼。我的身子給了你,她便定了我的終身,誰也不曾問過我委不委屈,願不願意。

我的命,如飄萍一般。

我輕道:“閣主,我……”

戚香鯉卻不等說完,便打斷了我的話。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樣玩物般待價而沽:“還有,嫣兒和尋筝若再是明争暗鬥,你得勸着她們,一對姐妹,為了男人争執,成什麽體統?記好了嗎?”

我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都分辨不得了,只垂眸恭順道:“鶴之記下了。”

戚香鯉又道:“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本媛不會虧待你。鄒氏,你留下。”

話音剛落,她身後侍立的小郎君便走到跟前,跪倒在地。這小郎君身穿窄袖交襟碧衣,青絲束起,一雙眼眸盈盈若星辰。

戚香鯉道:“本媛聽說,你有身子。既然有了身子,不便伺候尋筝,便該再尋個合意的人伺候她。這是鄒氏,主君從莊子上挑得,出身清白幹淨,長得也有幾分顏色,伺候尋筝再妥帖不過,便留給你們了。”

原來是為你送的側室。

我沒名沒分地跟着你,有什麽資格拒絕他?

鄒氏為我行禮道:“見過主君,奴才是蘇州人,會拉評彈(5)。有什麽不妥之處,還望主君指教。”

戚香鯉将盞中茗茶一飲而盡:“你是男子,自當賢惠。”随後她賜下許多金銀布帛,便跨刀離去了。我跪地恭送她,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見才起身。

一擡眸,便看到如花似玉的小郎君立在屏風前面,與我彼此打量。從此之後,我便要與他共侍一妻。

我道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只對松煙輕聲說:“去,将西暖閣倒騰出來,給鄒小郎居住。”

人間不堪,女子薄幸,天大地大,何枝可依?

我不由撫上自己的小腹,還好,這裏有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它是我的至親,是我的珍寶。世上誰都能待我不好,獨它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