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清音谷,雨薇帶人正候在谷口,見他們到來急忙沖上前問詢。小七和蘇鸾等人受了傷,雨薇先帶她們去包紮傷口,另兩位弟子執意要陪在她們左右。寧遠見無事道了乏回房休息。
慢慢吸收天地靈氣,凝聚成法力,寧遠恢複着消耗的精氣神,同時心中的疑惑點點泛起。夜深了,他側耳傾聽,清音谷的響動漸漸小下去,最後是細微的關閉房門聲。看來她們傷口包紮完畢已相繼回房休息。又等上許久,直到外面完全沉寂下去他才站起身,捏出法訣悄無聲息地行至蘇鸾門外。
寧遠正要舉手敲門,這時聽到房內蘇鸾低聲道,“進來吧。”果然,她早已察覺他的到來。寧遠用的是墨隐高級法術移形換影,普通凡人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讓寧遠對自己的猜測更确認一分。
既然已被識破,他也不客氣直接穿門而入。
蘇鸾盤坐于榻上,披一件月白外袍,發髻松松挽在腦後,少了一分幹練多了一分慵懶。
寧遠掃視她一眼,輕咳一聲目光偏開,視線觸及蒲團下隐隐露出的血跡時停住了。他注視着蘇鸾道:“你受傷了?”他指的當然不是那皮肉之傷。
蘇鸾抿唇不語。寧遠也不再問,飛身躍去于身後盤膝坐定,在她背上輕點幾下,雙掌平推輸送內力助她療傷。寧遠一向是個很直白的人,不會拐彎抹角,但脾氣卻是出奇的好,他好像從不生氣。
約一盞茶後,蘇鸾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了紅潤,額頭起了一層薄汗。寧遠也減慢輸送內力的速度,左手抵于她背心,右手側平舉吸收天地靈氣,淨化為濃郁的法力傳入蘇鸾體內。
其間兩人都沉默着,沒有人再問,也無需人答。
最終還是寧遠打破這一室寂靜,沉沉道:“蘇姑娘,你這是舊傷吧。”一掌擊在心口,掌力剛猛而綿延不絕,緩慢卻無停息地蠶食她的法力,是以雖然蘇鸾凝法療傷卻一直無法複原。腦中靈光閃過,寧遠驚道:“你,你是被我傷的?!”
這種剛柔并濟掌法不正是修習木屬性的自己所特有的嗎?再聯想起他昏迷中迷迷糊糊的那一掌,也就瞬間明白過來。
半晌,寧遠才又道:“對不起。”若不是蘇鸾身上有傷,怕也不會被胡三逼成那樣。
蘇鸾輕嘆道:“沒事,都是自己人。”
寧遠默了一瞬,道:“算起來我該叫你學姐才是。”蘇鸾,墨隐上屆新人鬥法大會第三名的凡間女子,她沒有拜墨隐任何人為師,而是在大會結束的當晚只身離開墨隐,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杜蘅曾多次提到,他早該想到的。
蘇鸾語氣幽幽:“是嗎?”
寧遠頓了頓道:“若不知我是墨隐弟子,你還會救我嗎?”他遇險前穿的正是繡有墨隐獨特水紋的衣袍,蘇鸾定能一眼認出。而且在清音谷這些日子,他了解到清音谷不許陌生男子進入,蘇鸾更是從來不會救男人。
蘇鸾默了良久道:“你不是陌生人。”
寧遠不作聲,他同是墨隐弟子所以不算陌生男子,這就是說蘇鸾救他不過是看在他墨隐弟子的身份上。
精純的法力源源不斷湧入,蘇鸾體內郁結的經脈打通,她傾身吐出幾口淤血。寧遠召喚出小型青木助他吸收靈氣,幫蘇鸾修複受損的機體。
沉默許久,寧遠終于忍不住問出他們想了很久卻想不通的問題:“當初為何要離開墨隐?”他們,指的是寧遠、杜蘅、雲承宇和林薄。因為杜蘅想不通,所以經常拿這個問題來騷擾他們三人。
蘇鸾依然不語。寧遠卻不介意,只是靜靜地等。其實他也并不是一定要蘇鸾回答,只是不吐不快而已。
青絲柔滑似緞,松松挽起的發髻慢慢自發釵中垂落,幾縷青絲落在寧遠手背上,輕輕淺淺的癢。終于發釵挽不住這柔順緩緩滑下,三千青絲如瀑般散落,女子特有的暖香撲面而來。寧遠心神一滞,忙默念清心咒,這等時刻若是分神他和蘇鸾都會被反噬。
蘇鸾身軀微動,似乎想要重新挽住烏發,寧遠輕聲道:“別動。”蘇鸾也清楚眼下情況,微垂臻首不再動彈。
青絲将他的手掌覆蓋包裹,柔順滑膩的觸感讓人心神恍惚。寧遠暗嘆一口氣,慢慢騰出一只手拾起榻上的發釵,爾後小心收攏散落的烏發單手挽起,小指緩緩将掌心的發釵推進去,挽出一個簡單的發髻。他這才輕舒氣,凝神聚法。
這時蘇鸾開口輕聲嘆道:“當初為何離開墨隐呢?”因為墨隐雖好,但卻讓人覺得冷清,沒有家的溫暖。周圍是來自仙界妖界等異樣的目光,無論這目光中是好奇是豔羨還是不屑一顧,都讓她感覺到自己在那裏是個外人,永遠融不進去的外人。
縱使她在那修成高超的法術又能怎樣?那裏從來不缺天才,也從來不缺法力,她的努力不過是拿來讓人圍觀評判的玩物而已,她從來不能改變什麽,也沒有一種真實的存在感。
不像在人間,斬妖除魔行俠仗義護衛一方百姓平安,和大家一起流血一起流汗一起歡笑一起打鬧,即使受傷也是有價值的,看到谷外村民平安地生活,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也覺得很溫暖很幸福,因為她的所作所為終于有助于他人,有了存在的價值。
即使這些凡人在神仙妖魔眼中不過是蝼蟻,可是她是同他們一樣的蝼蟻,所以能理解蝼蟻也有擁有幸福的資格。所以她要保護他們,保護他們的幸福。
“我五歲時入清音谷,開始修煉法術。師父發現我天賦不錯擔心埋沒我,于是托人疏通關系将我送至毗鄰仙界的紅顏洞修煉。為了不辜負師父期望,我拼命努力提高自己的修為。十年苦修努力終于得到回報,我成了紅顏洞主弟子中最優秀的一個。”
“孰料這卻成為噩夢的開端,師姐們嫉恨我比她們修為高,用各種手段陷害我,最後甚至不惜聯手殺掉我。我不明白問她們為何要這樣,你知道她們怎麽說的嗎?”
“她們說‘凡人就是凡人,永遠都是六界最低等的蝼蟻,竟還妄想着爬到我們頭上來,這都是你自尋死路’。那時我才明白,無論平時說得多麽冠冕堂皇,那些神仙妖魔骨子是看不起凡人的,認為不配與他們站在一起,更不配比他們優秀,否則就是凡人的錯。”
寧遠輕嘆:“後來呢?”
蘇鸾苦笑道:“千鈞一發之際,山主正巧路過那裏救下了我,然後我跟他回了墨隐。墨隐弟子很優秀,他們也不像紅顏洞弟子那般嫉賢妒能,但當我贏得鬥法大會第三名成績時,他們眼中露出的不可思議幾乎比得知左之初奪冠還要強烈。因為我是凡人,所以被看作低人一等,所以被看作不同。”
寧遠道:“無法忍受這種異樣的眼光,所以離開墨隐回到凡間?”
蘇鸾道:“是啊,只有在這裏我才不會是異類,才會有家的溫暖。與那冷清的神界仙界相比,我更喜歡這裏。神仙妖魔把我們當作蝼蟻,但若自己也把自己當作真正的蝼蟻,那才是最可悲的。我在這裏,因為我明白凡間是和其他界位同樣的存在,有同樣保護的價值。”
寧遠長嘆一口氣:“或許你是對的。”
頓了頓他又道:“能有想要保護的人,你也是幸福的。”
蘇鸾聽出他話中另有深意,側眸沉沉看他。
寧遠扯了一抹勉強的笑容:“我從來不知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憑空就出現在這個世間,最後或許也會憑空消失,不留一絲痕跡。”
蘇鸾眼角餘光沉沉看他,最終也不過是這樣看着。她不是他,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也無法安慰他。
又恢複一室沉寂。寧遠指法變幻,手掌緩緩下滑至蘇鸾腰間,凝聚磅礴的精氣直灌而入。一股暖洋洋的氣息自寧遠掌心浸入,她全身每個毛孔都舒服地緩緩開阖着。不知不覺間,蘇鸾合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上,她醒來時發現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蓋着被子各個角都遮得嚴嚴實實。床頭壓着個小紙條,詳細寫明她這幾天的修煉調養辦法。地面上的血跡清理得幹幹淨淨,甚至連她昨晚披着的外袍都疊放得整整齊齊。
寧遠一直是個很細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