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瞬間, 只是一瞬間而已,身邊圍坐的人驟然消失,連小狐貍也失去了蹤影。
火車仍在運作, 卻不是一股腦向前奔馳, 而是做着詭異的前後運動,斐時站在搖晃的車廂當中一個沒站穩, 又跌回了座椅上。
窗外有刺目的燈光射入。
不是當空的烈日, 而是呆板的白熾燈。
斐時終于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了,她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去,所能看到的, 是被放大了數倍的家具——燈、書桌、椅子以及
抓住這列“火車”的小肉手。
她不是坐在疾馳在軌道上, 一往無前向着山而去的火車上, 而是身處一個孩子手中的玩具火車裏。他把玩着這節火車,把它推來推去, 臉上卻沒有一點孩童該有的天真,也沒有玩玩具時應有的興奮。
他的五官分明就是南奈的縮小版, 然而——
斐時的嘴角沉了下去。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這個小南奈臉上布滿了青腫,就連一只眼睛也高高地腫起, 眼睛中含着一包欲掉未掉的淚水。
他不是在玩玩具,只是單純借由這種反複的動作排遣心中的苦悶。
“你還有臉哭?老子看到你的眼淚就煩!”不知從哪伸出的一只手, 一把就揪住了小南奈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火車也從南奈手中掉落, 摔到地面上。
那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五官與南奈頗為相似,想來就是他的父親, 然而眼下他卻用食指不斷戳刺着南奈的額頭:“成天到晚和個丫頭片子似的,給老子把眼淚收回去聽到沒有?”
南奈一句話都沒說, 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後,擡起手來擦幹淨了眼淚。
“你看看你做的什麽好事!”男人指着不遠處的一小灘東西,那是一堆閃亮的碎屑,像是玻璃杯或水晶球打碎後留下的遺骸。
“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杯子拿穩點拿穩點,你看看你,弄碎了還不知道收拾,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多不會教你!快去!收拾幹淨!”
南奈在父親的催促下遲疑着接近了殘骸,然而他的年齡頂多只有五六歲,冷不防就被玻璃劃傷了,豆大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棕紅色的地板上。
男人很大聲地咂了一下嘴:“你看看你,弄的什麽東西,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他從原地走開時,還氣憤地踢了一腳火車玩具,劇烈的抖動中,斐時的額頭磕在了牆壁上,眼前猛然一黑。
再睜眼時,她發現自己正趴在枕頭上,體型仍然是小小的一個,離得不遠處是把頭埋進被子中的南奈。像是沙漠中的鴕鳥躲避天敵似的,他把整顆頭都埋了進去,只有被撕扯得發紅的耳朵還露在外面。
斐時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更感受不到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了他發燙的耳垂上。
被子上鼓起的那個小小的隆起中,傳出男孩的低低的抽泣聲。
他連哭都不敢大聲。
上次是杯子,這次又是什麽?
斐時回顧四周,在牆角邊發現了自己要的東西。那是被撕扯開之後又被粗暴地揉成一團的東西,只有幾點顏色可以說明它曾經作為什麽存在過。
那是南奈的畫。
她早就知道眼前的人有多喜歡這項藝術。
半掩着的門外飄進男人的誇誇其談,似乎是在和什麽人通電話。
“老兄啊,我跟你說,像這種犟頭倔腦的小孩就得打,不打不聽話啊!……你可別聽他的,什麽唱歌、什麽畫畫,那都是糟蹋錢的東西,就讀書!不肯讀你多揍兩下不就肯了嗎?……嘿嘿!別的不說,教育孩子這塊上我還是有心得的……老婆?別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心軟,那臭小子哭幾聲她就要死要活的,這不?被我趕出去了……”
伴随着他的說話聲,蜷縮在被窩中的南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男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門還半開着,不顧自己的孩子已經進入了夢鄉,随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後的人似乎壓抑不住自己內心地憤慨,像只小牛犢一樣沖了進來。
是南奈,他的眼眶通紅,直直地瞪視着面前的人。
“是不是你改了我的志願?”
斐時就端坐在他的肩膀上,能夠感受到他說話時,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沒禮貌!”男人咳出一口老痰,“老子白養你這麽大了?連句爹都不會叫?你有什麽臉生氣啊?自己選的什麽破學校?我告訴你,畫畫一點前途都沒有!你學他幹什麽啊?等着出來喝西北風啊?老子丢不起那個人!”
南奈的拳頭在身體兩側攥緊了,他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才克制着勉強壓下怒火:“我不會去讀你給我選的學校的,我會去複讀,我明年再——”
“老子欠你的啊!”男人忽然暴跳如雷,“白吃白喝養了你這麽多年還向老子讨債呢?這冤大頭錢老子可不出!”
“好。”南奈的聲音很輕,“我自己賺,以後……我也不回來了,這些年你在我身上花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你的。”
他說完徐徐吐了口氣,轉身想要離開這個封閉狹窄的房間。
背後傳來重物的破空聲響,一個水晶煙灰缸就這樣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南奈後腦勺上,他悶哼一聲,鮮血順着額角緩緩流淌。
鮮紅的液體流過南奈的蒼白額角,就像是一團火在雪地上升起。
火……
真的起火了。
二十多歲的南奈捂着半邊臉坐在燃燒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氣,濃稠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手指的每個關節都留着淤傷,每個關節都重大變形,每根手指都扭曲得不像樣子,顯然是被折斷重新長好的。
他的腳邊倒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身影,太陽穴被磕了一個小洞,火焰跳躍之中可以看到內容物。男人松懈下來的五指虛虛抓着一把生鏽的剪刀,利刃尖端黏連着一塊血肉模糊的肉塊,斐時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火焰燒灼着木質地板,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頃刻就要焚燒到他們身上。男人早已失去了意識無法動彈,而南奈,縱然眼神清明,卻紋絲不動。
他冰冷的目光注視着倒在地上□□,就像注視着畢生唯一的仇敵。
片刻之後他張開雙臂,向後倒去,望着天花板,把滾燙的火焰和嗆人的濃煙都吸入肺部。
他逃了一輩子,
這次他不想再逃了。
小時候,t他只會逆來順受,做不到說不,做不到保護自己最喜歡的玩具。只能把自己沉入內心世界中逃避痛苦,以為只要不去想,就不會痛苦,因為稍微流兩滴眼淚,落在身上的拳頭只會更重;
長大一點,他終于找到了渴望的東西,在畫布上塗抹顏料,是唯一值得開心的事,卻沒有想到連唯一的希望都會被殘忍地剝奪。他就像一只軟弱的寄居蟹,即使想要追尋自己的夢想,把身體探出別人強行規定的界限,卻仍在吃痛後退回原地。
現在,他終于看清了,逃是沒有用的。
他積攢了多年的憤怒,必須要以眼還眼,以血還血。
這個束縛他多年的家庭,這個冰冷的牢籠。
此刻終于在他的怒火中被付之一炬。
縱然渾身的衣衫都在烈火中被焚盡,縱然手臂、臉頰的皮膚都在高溫中融化,也都絲毫比不上記憶中被責打時的痛苦。
南奈捂着臉,痛快地大笑起來。
赤足踩在地板上的輕響讓南奈不由自主扭頭望去。
赤紅的火焰中站着白裙赤足的女性,她的裙擺在熱氣流中飄搖,火焰給她的身體線條燙上一道耀目的金邊。她垂眸凝視着無力爬起的南奈,表情說不上是憐憫或是敬佩。
南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他曾經見過她的,在童年時最美好的夢裏。
雖然只有一次而已,也足夠他把這張臉烙印在心底。
他曾經想過,如果她從來沒有消失,他會不會依然把夢當做現實,從而逃避真正的現實給與他的痛苦。那樣,他就不用徘徊在痛苦和恨意之中不得而出。
可惜她沒有。
原來人到了窮途末路,還是會做美夢的啊。
“你是來接我上天堂的嗎?”他的聲帶被灼傷了,發出的聲音嘶啞得令自己都感到惡心,但對方卻聽懂了。
她沉默着搖頭,不再露出夢中的那種微笑。
南奈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像我這種……殺死自己血親的人,只能下地獄吧……”
“你不是一直在地獄裏嗎?”她終于開口了,比任何一副壁畫上的神明都要高深莫測,“恭喜,現在你可以回到人間了。”
“是嗎?……是啊,以後就……不會再痛苦了。”南奈眼中的光芒消失了,這個人再也不存在于世界上。
斐時在火場裏穿梭,在雜物堆中找到了被燒得只剩下一半的火車玩具。
為什麽沒有時刻表,為什麽沒有列車號,為什麽不需要檢票上車,為什麽……目的地是一片墓/地。
火車從不存在,一直以來存在的,只是一個男孩對于逃離、對于遠方的夢想。
可惜,那夢想已經被怒火焚燒殆盡了。
斐時閉上眼,似乎依稀能看見那個男孩背着畫板,捏着車票坐在候車室中,等待着一輛從不會來接他的,開往夢想的火車。
刺眼的光射入緊閉的眼皮之中,有什麽東西摸索一陣抓住了斐時的手臂,把她硬生生從暗綠色的營養液中拉了出來。
溫熱的指尖擦過她的眼角。
斐時睜開眼。
老大撚着指尖一點透明的液體,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