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燈明滅,紅燭淚多。
刺繡時辰一多,我身上便疲軟得很,日日倚在紗帳裏睡五六個時辰。
松煙将紫檀正桌上的菜馔擺好,輕喚道:“郎君,該用膳了。”
我擡眼一看,一碟七星鲈魚、一盤芙蓉豆腐、一碗糖蒸酥酪并一盞蟹粉紅米粥。皆是我素日愛吃的,我今日卻胃口欠佳。
我搖搖頭:“罷了,身上乏得很,只是想躺着。你們都退下罷。”
松煙盛了一盞蟹粉紅米粥,又灑了半勺肉桂,遞到我床邊來:“人說春困秋乏,當真不假。這秋日深了,郎君便越發嗜睡。無論如何,也該吃些東西,好祭一祭五髒廟。”
我依言接過來,看着那濃酽的粥,喉中卻有些難捱,怎麽也咽不下去。松煙不忿道:“郎君身子嬌弱,高媛卻不肯體貼,夜夜笙歌不說,還回回折騰到半夜,郎君怎麽吃得住!”
我認命地阖上眼眸,忽覺得四肢無力,小腹酸軟。只嘆道:“她是刀俎,我是魚肉,又有什麽法子?”
歇了約莫一炷香,你上朝歸來,屏退下人,與我房中相對。你望了眼紫檀案上,正待喂我鲈魚:“怎麽不用膳?”
我往雪紫錦被裏縮了縮:“咽不下。”
你驟然攥住我的一只腳,握在手中細細把玩:“怎麽這個時辰了,還躺在榻上?是不是昨兒被我玩得狠了,把你都玩壞了。”
我掙紮須臾:“放開,休要這般下作。”
你笑得又媚又痞,丹唇輕啓:“更下作的鶴郎都見識多了,還怕這個?”
我只得任由你玩弄我的腳,不敢作聲。自從你我第一次雲雨,你好像對我的腳頗有興趣,怎麽也把玩不夠。
待我神色略好了些,便起身撫琴。自從我離開朝暮樓,來到你身邊,許久不曾撫琴,指尖點上琴弦的觸感都生疏了許多。
你一壁聽着琴音,一壁不羁地坐在圓拱梅花镂空瑣窗前,将酒壺裏的烈酒傾入喉中。
一曲《一斛珠》。
當年初見戚大小姐時,我在雪地裏彈的便是《一斛珠》。
想到此,我指尖一顫。弦斷。
你抿去唇邊烈酒,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無心再彈,将桐琴遞給入墨,道:“朝暮樓那一夜?”
你竟往地毯上一坐,枕在我膝頭,笑道:“原來,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還要早。”
熏籠裏鑽出袅袅碧煙,映照在雪白窗紗上,勾勒出一幅瑞鶴圖。
我随口道:“不記得了。”
如雲青絲散落肩頭,遮住你一只妩媚的眼睛。你輕咬紫紅的唇:“許多年了,我料想你也忘卻了。可我不會忘。”
難道我與你另有淵源?
你望着雪白窗紗上碧煙幻化的瑞鶴圖,沉浸在回憶中:“彼時你我六七歲,你在院子裏彈琴,我偷偷爬上牆,偷偷地看——”
驚愕呼嘯在心底,我驟然問道:“什麽?”
你縛着玄色手套的手托起我的襟袖,我一時如墜冰窟,一時如受火焚,處于兩重冷熱裏。你珍而重之地吻我:“我還記得,當時,你的院子名叫‘雪隐白梅’。你彈的曲子,正是方才這一首。你還說,只要我不逼你抄《男德》,你就嫁給我……”
世事陰差陽錯,令人啼笑皆非。
你擡眸一笑:“你還喚了我妻主。”
原來,我年少時便開始思慕的小姑娘……并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可待我溫柔的是大小姐,百般折磨的是二小姐!
我愛的究竟是誰?恨的究竟是誰?
情根深種的又是誰?
我托在手中的天青芙蓉茶盞落在地上,清脆一聲:“是你——”
“想起來了?”你擁我入懷,“正是我。”
戚尋嫣和戚尋筝那相似的容貌在我心頭盤旋,回憶與我開了個多大的玩笑!她們都是戚家姑娘,都思慕我,卻又天差地別。
支撐我活下去的、回憶深處那一抹模糊而美好的記憶,心底那個言語肆意的小姑娘,竟是眼前的你!
我推開你,驚道:“是你?!我……我以為是……大小姐!”
你搖頭道:“她自小規矩,怎會在旁人家翻牆,唐突未嫁小郎君?你若不信,我便再告訴你,當日我吻了你,還與你拉鈎,非你不娶。”
這一切與我的記憶嚴絲合縫。
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去了力氣,只餘一副空皮囊。我跌坐在幔帳裏,感受着秋涼一絲一絲侵蝕我的骨髓。碧煙氤氲,蟬紗缥缈,這一切都不似人間,而似幻境。
倘若沒有年少結緣,那我對大小姐是什麽感情?定然不是思慕了。只是感激與依賴。
我對不住她!
那我對眼前的你呢?
你立在我跟前,秋風緩緩吹起黑發,揭開絕美到猙獰的面孔。你想要伸手觸碰我:“自那日起,我便對你情根深種。”
此時此刻,你穿着玄黑的勁裝,腰間九亭連弩,渾身都是機巧暗器,談笑間可取人性命。你可以聞到你身上的血腥,你究竟殺了多少人?
你對我情根深種,又對我百般折磨。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心:“戚尋筝,你是畜生!你……你知道什麽是情愛?你也配談情愛?”
你遮住我的眼睛,不容拒絕的吻密密匝匝落下來,旖旎缱绻。你一壁吻一壁說:“是,你說的是,我是畜生,我不配談情。我是畜生是真,我愛你也是真。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教我,怎麽對自己心愛的男兒郎,怎麽哄你歡喜……我,我慢慢學,好不好?”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無助地像個讨不到糖的鄰家小姑娘。
我貼在你耳邊說:“那從今往後,再不許逼我。”
我枕着你胸前柔軟處,你的身子很溫熱,無端讓人覺得心安。你吻着我散落在枕的青絲,呢喃道:“再給我一次機會,鶴郎。”
許多年後,我再憶及此時,不由感嘆,便也是從這時開始,你我對彼此的感情都在逐漸變化。你曾說,倘若沒有我,你這輩子,都只能做亂臣賊子。其實,倘若沒有你,我此生此世,心也走不出教坊司。
這幾日我胃口逐漸好些,倒也咽的下去飯食。只是仍舊嗜睡,身子疲倦,總不見好。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松煙道:“郎君整日恹恹的,不如宣個大夫來看看?”
我想起上一回被甄太醫肆意調戲之事,心有餘悸,便拒了:“秋日困乏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賦雪然又來尋我,說是看我身子好得怎麽樣了。他邁進來,我眼前一亮,今日他竟扮作女裝,上襖下裙,高髻紅妝,一眼望過去,倒是個明豔的小姑娘。
賦雪然在我跟前兒轉了轉,笑道:“我跟我姐姐去太學聽書了,鶴之快看,我穿這身,美不美?”
在大順朝,女子的裝束崇尚濃麗成熟,窈窕生姿;男子的裝束則崇尚風骨疏朗,淡雅出塵。所以女子們往“濃”裏打扮,男子們往“淡”裏打扮。
我調笑道:“喲,誰家的姑娘來了?”
賦雪然道:“平日上街,還得罩着紗帽,好煩人也;我直接穿我姐姐的衣裳啦。”
我将煮好的銀尖茶遞給他:“你去太學,聽了什麽?”
賦雪然思忖片刻,搖頭晃腦道:“左不過是女子聽的四書五經、平章策論。”
我頗有興趣:“好聽嗎?”
賦雪然期待地托着腮,笑意盎然:“當然有意思啦!比我們男兒學的針黹(1)刺繡、男德男誡有用多了!只可惜,這麽有用的東西,我們男兒郎偏偏學不得,只能在宅院裏繞彎打轉。”
我繡着一副《千裏江山圖》(2),搖頭苦笑道:“我不像你似的命好,有個肯帶你見識天下的好姐姐。我呀,注定是要伺候人的。”
賦雪然望了望房中的陳設,輕聲道:“她自诩對你好,只是錦衣玉食養着你,卻不肯帶你多見識。這個戚尋筝,我是看不上!”
我覺得他有些可愛,伸手摸了摸他鬓發,笑道:“看不上又能如何?只有認命罷了。”
他不知想到什麽,雙頰緋紅,如春日桃花。他輕輕呢喃道:“她要是這麽待我呀,我就和離。”
我擱下墨綠的繡線,偏頭看他:“‘她’是誰?嗯?”
想來是雪然的心上人。
賦雪然低了頭,面色更紅:“沒有誰,沒有誰。好哥哥,快別問了。”
他向我說起太學講的家國之事,西域樓蘭國失蹤了一位貌美又擅武的帝姬,名喚阿塔瑟。正是尋嫣曾提起過的那個阿塔瑟。
傳聞中說,阿塔瑟乃是樓蘭國第一美女,五官像極了壁畫上的神女,被樓蘭國認為是神女轉世。她帶兵在琥珀泉與大順朝打追逐戰,料事如神,吞了大順七萬精銳。
近來樓蘭國已更替皇權,成了大順的附屬國,可還是有一股神秘的勢力——沙蛇,頻頻騷擾我國邊境,神出鬼沒,殺人如麻。
倘若不是雪然說起這些,我這養在深閨的金絲雀,對這些是一無所知的。
“神女……”我想象着阿塔瑟的模樣,問道,“神女是什麽模樣的?”
賦雪然神往道:“聽說,帝姬阿塔瑟手握一柄沙狐彎刀,在沙漠裏打遍天下無敵手!是樓蘭國最美最強的女子!”
我又繡了幾針雀藍山巒:“西域女子,應當是高鼻深目,發絲蜷曲的。”
賦雪然嘆道:“可惜失蹤了,十有八九,是在那場大火中燒死了。哎,也算是一代英雄!”
正說着,我胃裏忽有些不适,幹嘔幾下,卻吐不出什麽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席卷了全身,不似傷寒,不似涼症。
賦雪然體貼地把繡棚子收走了,蹙眉道:“你這是怎麽了?松煙,入墨——”
我撐着額角,倚在象牙矮桌上,眸子半阖:“不妨事、不妨事,近來有些不舒坦罷了。”
正在碧紗櫥裏熨燙衣裳的入墨疾步跑來,擔憂道:“郎君,奴才去宣大夫,給您看看罷?總這麽拖着,該把身子拖壞了。”
松煙将矮桌搬走,賦雪然讓我躺在羅漢床上,嘆道:“難不成,你還是憂思傷神,折騰自己的身子?”
我枕着雪瓷元寶紋瓷枕,咬了咬唇道:“沒什麽,想是害了尋常秋症,脾胃不調,吃兩劑藥便好了。”
豈料大夫一搭脈,只說賀喜郎君,這是有喜了。
賦雪然驚訝地坐在錦榻上,指尖試探着去摸我的小腹:“你……這便有喜了?”
聞言,我也說不出心裏是悲是喜,千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我勉強對他笑一笑:“遲早有這麽一日。”
賦雪然唯恐我休憩不好,驚了胎氣,早早便告辭了,留下幾本前人寫的游記供我解悶兒。我眼睜睜看着他離去,右手不由自主撫上小腹。
我竟給床笫之間強迫我的女人,懷上一個孩子。
我何其無辜。
孩子也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