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聞久了,我便想嘗一嘗香甜的滋味。

于是我當廚起竈,令丫鬟采買了雲腿、蜂蜜、乳酪、膏油等物,親自掌廚,蒸了一籠雲腿春餅。

春餅還是從前的滋味,齒頰生香,清甜不膩。我舌尖回味無邊,忽然想起父親。

父親艱難地養活我,不惜以身子為代價,只為養大有戚香鯉血統的孩子,我又感激他,又恨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從出生到六歲,我在愈州的秦樓楚館長大。愈州以“淫樂”聞名天下,遍地都是銷金窟。在愈州長大的姑娘,五六歲便知道趴在牆上,擠眉弄眼地看裏頭的郎君。

便是風塵銷金窟,它也分三曲,有嚴格的三六九等。一曲多為高樓畫舫,花團錦簇,絲竹雅音,裏頭養的皆是值得權貴高媛一擲千金的名伎,彈一支琵琶曲便價值無數。二曲又作“行院”,住的全是牙公從四處略來的瘦馬(1),教會其陪客逢迎,令這些瘦馬接客,所接之客多半為富商和尋常人家。

至于這三曲,最為低等,聚集于愈州城南,是一堆破落院牆。裏頭污水橫流,烏糟處處,乃是浮浪纨绔女、破落戶、窮苦老妪的最愛去的地方。自然,此處侍奉的伎子非醜即殘,多半身有瘡病,是世上最污穢之處。

父親陸浮白原本是名伎,藏嬌于一曲花樓,彈得一手好筝。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故六歲以前,我跟随父親住在一曲,看遍人間的紙醉金迷。

彼時父親雖給戚香鯉生了姑娘,花容月貌猶在,仍有無數女子追捧,我父女兩個還算吃穿不愁。

只是有不少假戲真做的纨绔女子,在寵完我爹之後,慈愛地摸着我的臉,說要當我後娘,我一般都是禮貌地飛起一腳。因為這個,我沒少讓花樓的鸨爹教訓。

命運的轉折在我六歲。整整六載春秋,我爹還沒對戚香鯉這娘們死心,他變賣細軟,帶着我千裏迢迢去鄞都尋妻。他明知道戚香鯉只貪他的皮囊,他明知道戚香鯉已有貴夫嫡女,他明知道戚香鯉是薄情寡義之人,卻偏要去試試。

時隔多年我還記得戚香鯉的表情,她五官上分明寫着:我就是睡睡你,你怎麽當真了呢?趕緊帶着這私生女滾回愈州,老娘丢不起這個人!

我還記得戚香鯉她那出身世家的貴夫五官上分明寫着:天哪,妻主你從哪裏弄出來一個跟嫣兒一樣大的私生女?你必須給我個交代,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當然是滿臉尴尬,腳在地上摳出了琳琅宮。五官上分明寫着:爹,要不然咱回去吧?

就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時候,我爹哭出聲來了:“鯉娘,我終于見到你了!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更尴尬了,腳在地上摳出整個鄞都。

戚香鯉畢竟是正二品淩煙閣閣主,也不好抛下孤女寡父不管,就把我們二人迎進來,指了個偏院讓我們住。這也不差,最起碼我不用天天見不同臉孔的“後娘”了。

一年後,我爹被人揭發與戚香鯉的師妹偷情,又不知道被誰劃花了臉,我爹百般申辯,戚香鯉不肯信他,将他趕出鄞都。

我爹只得帶我回到愈州。

此番他容貌被毀,自然無法在一曲花樓待下去。伎子最重要的便是一副好皮囊,皮囊不在,饒是筝彈得再好,也無人捧場,只得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

我父女二人淪落到城南三曲,苦苦掙紮,奮力過活。那些為爹爹一擲千金的女客消失了,出入他住處的變成了腌臜不堪的貧苦女子,有挑夫,有镖師,有逃兵,有浪子。

做雲腿春餅,便是我此時學會的。爹爹忙着接客,勻不出時辰起爨,我便做些吃食,給我們爺倆吃。

彼時我會往餅團兒裏加上一勺又一勺的蜂蜜,把餅蒸得甜甜的。活着都已經夠苦了,便只好往嘴裏尋幾味甜蜜。

所以我對你說:“天下衆生皆苦,唯獨你是雲腿春餅味兒的。”

衆生皆苦,唯你是糖。

從前傳聞我爹與師娘暗通款曲,我是怎麽也不肯信。我爹眼裏只有他重情重義的“鯉娘”,何曾有過旁的女人。

我便令屬下江浸月去查,已是陳年舊事,要再翻出來,着實不容易。好在江浸月常年查案,心思缜密,手段頗多,三日便有了結果。

我屏退下人,順着朱紅的宮牆,與江浸月一前一後地走着。她将三四封書信遞給我:“高媛,您讓屬下辦的事,屬下已辦妥。請高媛過目。”

我将書信接過來,信箋泛黃,顯然是有年頭了。又順手把腰牌扔給她:“去淩煙閣領賞,找姚品岚。城東那座宅子,歸你了。”

江浸月知道我的性情,并不推辭,只跪地謝恩。

我翻開信箋,一字不落地看過去,心裏只覺得冰冷。這書信是戚香鯉的正夫趙谏身邊小厮秋硯的供詞,信尾還按了朱砂印,做不得假。還有趙谏與趙家通傳的書信,趙谏之父讓他設毒計趕走我們父女,以絕後患。

我本以為此事另有隐情,豈料如此簡單!只是後宅男子争風吃醋!

當年,因我連累嫡姐挨打,趙谏懷恨在心,便誣陷父親與師娘偷情,令戚香鯉懷疑我的血統,趕我們父女出門。

也是趙谏令小厮劃花了父親的臉,讓他永不能得戚香鯉的憐愛!

我望着朱紅的宮牆,落日熟黃,無端令人覺得壓抑。趙谏,他活不久了。倘若不是他,我和父親也不會流落南城三曲,吃那麽多苦,受那麽多□□。

我聽到自己輕輕笑了:“恩必報,仇必償。”

江浸月勸道:“高媛息怒!都過去這麽多年,戚主君也一直吃齋念佛,這……您……”

我知道,她是怕我殺了趙谏,與嫡姐結仇更深,作為我的手下,更難處理淩煙閣中同僚的關系。

我阖上眼眸,輕道:“吃齋念佛管用的話,佛祖早把他收走了!”

江浸月:“高媛,忍一時風平浪靜……”

我配合地接了下半句:“退一步越想越虧。”

此時此刻,我連哪天去殺趙谏都想好了。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宜刺殺,宜見血,宜燒紙,宜祭祀。畢竟論理,趙戟算是我的嫡父,我作為一個體貼孝順的便宜閨女,很願意最後一次為他打算。

尚未到三日之後,月圓之夜,我倒又與嫡姐打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自從我把你搶到手後,與嫡姐見面幹仗,成了我們姐妹獨特的打招呼方式。

當差歸來,我未帶九亭連弩在身上,腰間佩的是金錯刀。我笑道:“正好,用這刀切磋,更能與你近身而鬥,你我打個痛快。”

月光透過琉璃瓦疏疏落落垂下來,點在尋嫣面孔,她阖起的眼眸驟然睜開,有雪鷹展翅之勢。擁有這樣眼神的女子,與生俱來便凜冽着王者之氣。

“高媛……”

她身後跟随的兩個侍姬害怕地喚道。這兩個侍姬,自幼服侍她長大,一個名喚瓊枝,一個名喚煙蘿,出自“玉樹瓊枝作煙蘿(2)”。

尋嫣道:“你們先回去。”

戚大小姐向來不屑與我這等畜生多言,她足踏高牆,一個騰身便翻上了琉璃瓦,鋒寒似星。與此同時,我後跳而起,持刀相迎。兩柄重若千鈞的金錯刀刀鋒相遇,巨響聲起,活生生把檐上琉璃瓦悉數撞碎,結冰般起了裂紋。

我發自內心贊嘆道:“好刀法!”

尋嫣冷冷瞥來:“甄太醫的屍體是怎麽回事?禦史臺咬着我不放,大理寺整日派人圍追堵截!是不是你做的手腳?是不是?!”

我握緊金錯刀,前挑後撞,百般迎敵:“正是。”

随後又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刀劍之音,只一個瞬間,我與她便起了七八招。

尋嫣離開之前,恨聲道:“戚尋筝,我早晚殺了你。”

我随手給自己包紮傷口,抱刀行禮:“随時恭候。”

我不曾繼續與她纏鬥,眼睜睜看着她策馬奔往淩煙閣。罷了,多讓她與父親親近親近,畢竟戚主君的命不長了。

一日後,黃道吉日,宜刺殺,宜見血,宜燒紙,宜祭祀。

趙谏的住的院子名喚“春菱秋桐”,門廊垂珠,翹檐霖鈴,甚是風雅。我握着九亭連弩踏入院中,只見滿眼都是秋香色的梧桐。

江浸月說的不錯,趙谏當真常常吃齋念佛。

“春菱秋桐”的西廂房是一處小佛堂,供奉着名貴的旃檀香,金身紫檀座的佛陀拈花含笑,看着人世苦難。

趙谏坐在蒲團上抄寫經幡,容色慈愛而虔誠。他五官端正,肌膚細膩,身穿月白(3)青花暗紋交襟袍,一副貴家主夫養尊處優的模樣。

他身邊給佛龛添香的小厮道:“主君,因為徐公子,您和大小姐誰都不肯低頭,這麽下去,也不成哪。您總得——”

趙谏搖頭道:“我是爹,她是姑娘,哪有爹先給姑娘低頭的道理?女大不由爹,哎!罷了!”

小厮賠笑道:“要奴才說呀,大小姐除了在這事兒上固執些,其他不曾違逆您的意思。都怪姓徐的狐媚子,進了教坊司,學了不少狐媚手段,把咱們大小姐迷住了!您看滿鄞都的貴夫,誰有咱大小姐這麽孝順的閨女?”

趙谏攏袖擡手,蘸了蘸竹石端硯(4)裏的墨,嘆道:“我這當爹的,自然滿心給自己姑娘打算,聖上賞識她,還想把十三皇子賜給她當夫郎呢。她不懂我的心,我也沒有法子。”

見我悄無聲息踏入佛堂,趙谏擡眸看了一眼:“尋筝?”

無論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後,我都與他不曾說上幾句話,關系淡薄。我颔首道:“尋筝見過戚主君。”

“坐吧。”趙谏顯然不願見我這個私生女,頭也不擡,他吩咐小厮,“給二姑娘上茶。二姑娘,今日怎麽有空來這裏?”

我是來殺你的。

我将九亭連弩放在一旁,抿茶道:“今日尋筝閑暇,來佛堂靜靜心。”

他只當我是來讨好嫡父,也不接話,只是繼續抄經幡,不怎麽理睬我。我讓小厮取來筆墨,也抄起了經。

許久後,趙谏抄倦了,起身飲茶安歇:“你為誰抄經呢?”

我步步逼近,九亭連弩列好機關,笑得陰狠:“為你——”

“啊——”

“護駕!保護主君!保護主君啊!”

“二小姐你瘋了!你對我們主君舉箭做什麽?!”

我的邪笑映在佛前的七寶琉璃上,仿佛嗜血的狼。我越笑越猙獰:“我在為你抄寫經幡!願你死後,經過六道輪回,莫淪落畜生道!”

趙谏驚喚道:“小雜種!你要幹什麽?!”

我冷聲道:“我要殺你!當初陷害我爹與師娘私通的是你!挑撥戚香鯉起疑我血統的是你!毀了我爹容顏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願,是不是?!”

趙谏猶自鎮定,高聲道:“胡言亂語,冒犯長輩!”

我輕輕吐出六個字:“秋硯已經招了。”

趙谏面色登時煞白。

擡起九亭連弩,我正欲娶他性命,報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沒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個不多。

性命攸關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樁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沒有取他性命,只斷了他的右臂。趙谏哀號須臾,昏厥在地,血濺經幡。

佛陀依舊面目沉靜,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為昔日,嫡姐對我有恩。

恩必報,仇必償。

我六歲那年的臘月(5),驟雪紛紛,滴水成冰。戚香鯉不曾給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連庶女都不如。小厮們為了巴結主君,把我們院子該領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沒有地龍,那連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裏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卻燒着暖融融的銀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廚房去尋那些趨炎附勢的刁奴理論。

臨近晚膳,廚房燒着鍋竈,熱氣騰騰。幾個廚郎坐在門檻兒上,閑話家常。

“哎喲,我可聽說,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夠啊!”

“誰讓他一副夜叉模樣?哪個女人能喜歡?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誰說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牆煨在砂鍋裏,快到時辰了,可別誤了。”

“誤不了,誤不了!”

“咱們再說宋七啊……二、二小姐——”

聽他們驚愕地呼喚“二小姐”,我也不理論,艱難地跨起一個小籃子,便跪在地上,把廚房的烏炭拾進去。

雖說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連奴才也看不起。一個胖廚郎氣哼哼奪過我的籃子:“你幹什麽?!回你院子去!”

烏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裏撿拾。

另一個廚郎聞訊而來,嗤笑道:“怎麽?二小姐是主子,主子還要跟我們奴才搶東西?”

彼時年少,聽不出他的嘲諷。我分辨道:“沒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廚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麽會睡不着?讓陸小郎睡竈裏呗,那裏最暖和了。”

我不顧體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給我!”

廚郎變了臉色:“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憑什麽取走?!”

幾個廚郎圍上來,把我推出廚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從小性子就孤拐硬氣,彎着腰往他們身上撞。登時廚房中叱罵聲成片。

“你們這是做什麽?”

忽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喚,年紀雖少,卻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跡,像是小花貓。擡眼一看,聲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異父的嫡姐,尋嫣。

尋嫣穿着體面的金黃錦襖,錦襖外是杏黃的金縷臘梅比甲,比甲上鑲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總角雙髻,系着璎珞,五官純美。

一見到主君親生的大小姐,廚郎們登時不敢鬧了,只道:“這裏這麽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麽來這兒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擔心了。”

尋嫣要将我扶起來,我卻不許她碰,自己站起來了。

她問我:“怎麽了?”

我道:“這起子人,他們不給我爹炭火,夜裏頭,我和爹爹冷得睡不着。”

廚郎們連忙為自己分辨起來,說根本不曾克扣炭火。尋嫣從小聰慧,知道我和爹爹身份尴尬,明裏暗裏受了不少怠慢,如今來尋炭火,自然是受了凍的。

她就陪我一起蹲下,往籃子裏撿拾黑炭,撿了慢慢一籃。逐漸地,我們兩個手腳都黑乎乎的,像兩只小花貓。

我唯恐夜長夢多,抱着籃子就往回走,給她留下一句:“多謝。”

尋嫣站起來,她眼睛很亮,猶如冬日的暖陽。她認真道:“你是我妹妹,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她說的這句話。哪怕不是一個爹生的,她當真把我當做親生妹妹過。只可惜,她終究是趙谏的女兒。

她又傾慕你,我們注定為仇雠。

但她小時候有恩于我,我就得報答她。所以我不曾殺死趙谏,只是斷了他一臂。

當夜驟雨傾檐,戚香鯉提刀找我要個說法。我面無表情地将那幾封信箋扔給她。

戚香鯉擱下金錯刀,在雨聲裏查看那幾封揭露十餘年前往事的信,指尖逐漸顫抖起來。

最終,她長嘆一聲,似是在悔過:“是為娘辜負了你爹。”

驚雷落在窗棂外,描摹着我鬼魅一樣的身影。我望着自己血跡斑斑的右手,嘆道:“奈何他早就死了,死在我的九亭連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