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翊受了杖刑。
白色中衣已經全部被血浸透,血紅的一片,皮肉都黏在了衣服上,只能拿剪子将衣服慢慢剪開,而做這件事的,正是穆琳琅。
她按照大夫的指示,一點一點,小心翼翼,輕輕揭下那血衣,後背血淋淋的傷口觸目驚心,旁邊的人都扭過頭去不忍再看,穆琳琅卻一直冷靜的可怕,“快些上藥吧。”
“是。”在一旁調藥膏的大夫應道。
待包紮好傷口,蕭承翊還是沒有醒,面色憔悴,穆琳琅聽完大夫的叮囑,親自送他出門,才對身後的逐星吩咐,“跟我過來。”
待進了書房,穆琳琅開門見山,“誰打的?”
“王,王妃。”逐星面露難色,似乎還想隐瞞。
“到底是誰!”滔天的怒意湧上來,穆琳琅恨不得手撕了那個人。
逐星慌地跪下,“王妃恕罪,屬下知道,您心疼王爺,但此事王爺吩咐過,不準告知您。屬下說句該死的話,你就算知道了,除了增添煩惱,沒有絲毫益處。”
穆琳琅卻不管這個,問道:“是皇上?”
他搖頭,“不是。”
“那是皇後?”穆琳琅繼續猜測,又道,“逐星,嘉朝位高權重,敢動王爺的,也就那麽幾個,你以為你隐瞞,我就沒法子知道嗎?”
逐星握緊拳頭,好一會兒才堪堪道,“是,是皇後。”
“皇後憑什麽打他?!”穆琳琅怒目圓睜,又嘆口氣,“你起來回話。”
“是。”他站起身,拱拱手,“今早朝堂之上,太子為涉嫌科考舞弊案的主考官之一楊文千求赦,被聖上怒斥優柔寡斷,難堪大任,并禁足東宮三月,不許任何人探視。而尚在禁足期的皇後得知此事,便傳了王爺過去,以輔佐不力為由,罰杖刑一百。”
穆琳琅聽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卻絲毫不懂其中的邏輯,“你的意思是太子犯錯,皇後卻罰王爺,這是什麽道理?”
逐星臉色暗淡下來,“王妃不知道,這是宮內所有人都默認的道理——王爺,是太子的第二條命。”
安嚒嚒和似玉在門口守着,待聽到裏面一陣噼裏啪啦的瓷器碎裂聲,慌地推門而入。
穆琳琅長這麽大,還頭一次聽到如此荒謬之事,還暢行無阻的存在了十幾年,“歹毒婦人!她那麽想管教自己的兒子,拉王爺下水做什麽?還第二條命?我今日倒要去看看,她有沒有第二條命可活!”
“王妃息怒!”
“小姐,你別沖動啊!”
安嚒嚒和似玉都上前阻攔,穆琳琅的樣子真像是要殺人一般,猩紅着眼看向安嚒嚒:“你也覺得,王爺是蕭承琰的第二條命?安嚒嚒,你是看着他長大,你就忍心,讓旁人這麽欺負他,還欺負了這麽多年!”
安嚒嚒老淚縱橫,聲聲力竭:“王妃,奴婢是個什麽身份的人啊,奴婢有什麽能力去護王爺?我,我如何不難受,可她是皇後啊,高高在上,王妃你今日就算沖到宮內,出了一口惡氣,那接下來呢,下面又該怎麽辦?王爺傷勢未愈,難道還要看着王妃擔上忤逆的罪名嗎!”
似玉也勸:“小姐,你若真心疼王爺,就該替他好好着想,現在貿然行事,只會招來禍端。”
穆琳琅被她們架着,絲毫動彈不得,雙手慢慢垂下來,理智漸漸占了上風,她依舊氣,依舊怒,依舊恨不得将那個女人撕成碎片,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再給王爺添多餘的麻煩。
她絕不可能忍,只是,要找到一個聰明的辦法。
蕭承翊依舊昏迷不醒,琳琅給他換了藥,又在床邊守到後半夜才起身。
逐星打着燈籠,送她回院子,路上繼續回答琳琅的疑問:“太子生性桀骜不馴,小時難以服從管教,卻與我家王爺格外投緣。為了牽住太子,皇後便将王爺養在名下。太子犯錯,王爺便受罰。”
琳琅清涼涼的問,“真的無人反駁嗎?皇上也知道此事?”
逐星頓了頓道,“宮裏的事,皇上無一不曉。”
“是我報錯期待了。”琳琅擡腳跨進門檻,月色死一般的白,“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逐星只當她還說氣話,連聖上都默許的事,她又有什麽辦法?于是寬慰道,“王妃,你能陪在王爺身邊,對他來說,已是極大寬慰了。”
琳琅扯出一抹笑,“我知道,但這件事,還沒有完。”
她回到房中,床頭的烏鴉已經變成了一個瘦削的男子,眼球是淡紅色,頭發随意紮起,有股不好惹的氛圍。
穆琳琅面不改色的回到梳妝臺前坐下,“看來你恢複得挺快啊。”
那男子聲音暗啞:“穆二小姐真是不同常人,別人當我不詳躲避不及,你還把我放在床頭。哎,你身上的妖怪呢,怎麽不見了。”
穆琳琅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不知道,它一向來去自如。”
男子提醒,“你為何不做它的主人?好處可是很多的呦。”
“沒什麽興趣,你若是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走了。”她現在可什麽也不關心。
那男子卻奇怪道,“你真不記得我了?穆二小姐,這是你二次救我了。我跟你說過我的名字的,夜招。”
琳琅取着自己的釵飾,悶聲應着,“我救下的妖怪太多,你又沒什麽特點,自然記不住了。”
“你這人類,真是豈有此理!”他生氣的努努嘴,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算了,我們烏鴉絕不是忘恩負義之族,你救了我兩次,我自然要還你兩次恩德。”
穆琳琅稍稍來了點興趣,轉身問道,“你會什麽?是很厲害的妖術嗎?”
“呵。定是讓你這人類大吃一驚的。”夜招輕蔑的笑笑,“第一,我會使人類陷入最可怕的噩夢,這個你應該體驗過了吧。第二,我會招亡魂,也就是人類死後不久,魂魄還在歸往地府的路上,不過這個極耗妖力,只能招一次。”
穆琳琅想了想,“——好像都沒什麽用處哦。”
夜招:“······”
“而且啊,我既是你的恩人,你為何要讓我做噩夢?”穆琳琅有點生氣。
夜招道,“我離你腦袋太近,忍不住。”
蕭承琰被罰禁足,又聽聞承翊替他受過,心情郁結不已。
驚洛來送晚膳時,只瞧那書卷被他翻得嘩啦嘩啦響,看到來人,他又丢了書,悶頭寫起字來。
“殿下至少喝點湯吧,您從早上就沒進食了,禁足的日子還長着呢。”驚洛盛了一碗,只聽他硬邦邦的拒絕,“不用,我暫時還餓不死。”
驚洛照樣把湯碗放在那桌案上,涼涼的開口,“與祁王相比,殿下的境遇是好太多了。”
蕭承琰一肚子悶火,“連你也覺得,是我無能,對不對?”
驚洛道,“臣妾不懂朝中之事,聽旁人議論起,也只覺得,殿下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為何要主動陷進去呢。”
蕭承琰重重的畫了一筆,“自我入東宮起,楊文千和李寄遠就陪伴左右,他們是父皇親自挑選給我的老師。今日楊文千入獄,不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我都要站出來為他說話。你以為,父皇會怕我這個儲君優柔寡斷?——冷血無情,枉顧多年師徒情誼,才是他更忌憚的。今日我只是禁足,但若不這麽做,只怕這東宮之位,也是岌岌可危了。”
做父子猜忌如此,還有什麽樂趣可言?驚洛輕輕嘆息一聲,“只怕皇後,沒有殿下的眼光長遠,她只瞧見你眼下犯錯,就迫不及待的敲打了。”
蕭承琰放下毛筆,輕聲問道,“承翊的傷勢如何?”
驚洛道,“派人去祁王府問過,尚未醒來。”
蕭承琰連連搖頭,“母後年紀大了,氣量和膽子都是越來越小,她怎麽能猜透父皇的心思?”
驚洛看着他,“皇後娘娘已錯了這麽多年,殿下為何不勸她懸崖勒馬。如今的殿下,難道還需要皇後的引導嗎?”
“驚洛,你并不明白——”
“臣妾只知道,祁王,是誠心為殿下做事之人,将來會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殿下要完全信任他,為何還會容忍皇後行如此荒謬之事,卻不加以阻止?再赤誠的心,也經不起一次次的冷落。望殿下能夠權衡利弊。”
驚洛俯身,第一次這般認真的規勸,她知道自己是多事了,這也并非她的性格,但有些話她必須要說,即使毫無用處。
蕭承琰并不接話,他端過放在一側的湯碗,瓷勺慢慢攪散湯面上飄浮的一層油。
驚洛坐直身體,靜靜的看着蕭承琰,像是第一次這般認真的看他。第一次見面時,她那樣慌亂,只瞥見一個俊俏高貴的影子,就忙不疊的跪下。
這麽對面坐着,她再一次證明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他們是平等的,在某種意義上,真真正正的平等,并無男女之別,高低貴賤。
驚洛用平等的眼光去看蕭承琰,似乎一切都再清晰不過,用一堵堵權力的城牆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的,一個蒼白的,脆弱不堪的影子。
湯涼了,味道有些腥,蕭承琰靜靜的喝着,忽然聽到一個悲憫的聲音道:“若無一人可全心相待,不是很可憐嗎?”
作者有話要說: 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