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青龍的男子有些調皮地笑了,一笑起來,鼻子也微微皺了起來,頗有些慧黠的感覺。
“你心裏面的聲音那麽大,我就是想裝做沒聽見也不行啊。”
他頓了頓,忽地嚴肅了神情,低聲道:“現在你真的要去?血光之災已經發生,女劫也在千年之前就種下了根苗。你去,無非做那個女人的炮灰而已,她的心裏誰都沒有,沒有感情,沒有感激,她已經只懂得如何去恨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前你不是最讨厭去做的麽?”
玄武嘆了一聲,轉身望向天頂那一彎新月,微笑道:“青龍,你這家夥還真多管閑事。我們四方神獸一直對麝香山不滿,理由是什麽,你忘了麽?”
青龍沉默了半晌,沒說話,卻聽玄武沉聲道:“就是因為他們玷污了神這個尊貴的稱號!對于太白而言,血光之災也好,女劫也好,都是他自己招來的。他若沒有對清瓷動情,她一個小小的凡人女子能做什麽事情?充其量不過用那些血肉化出的花朵暫時迷惑那些五曜罷了!神是什麽?神是天地間最尊貴最聖潔的存在!就是真理的體現!神是不允許有猶豫的!動了情欲也好,鄙視情欲也好,一旦選擇了就要貫徹到底!我最看不慣那幫裝模做樣的五曜!肚子裏早就壞了,面子上還做出一付他們最高貴的模樣!情欲不是罪,猶豫不決,兩面派才是不可原諒的!”
青龍靜靜地聽他說着,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是選擇了情欲?我在你心裏分明聽到了猶豫的聲音,玄武……你在騙自己,騙大家。你自己也為那個女人猶豫着!你猶豫值不值得為她付出什麽,值不值得為她抛棄你做神的聖潔。玄武……別去。我有預感,你去了就回不了頭了……你是我們四方之長,大業未成,我不希望你出什麽事情。”
玄武面無表情地站了良久,忽然決絕地伸手撈起身後的粗長辮子!青龍吃了一驚,急忙要阻止,卻見他将辮梢的那塊黑色玉石狠狠扯了下來,一把丢在青龍的胸口。
青龍捏着那枚代表四方神獸之威儀的信物,怔怔地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身子站得筆直,清俊的臉上滿是堅決的神色。
“青龍,現在我不是四方神獸!我取下我的信物,将它交給你!等我回來之後,該受什麽責罰,該如何處置,我随時恭候!只是現在,誰也別想阻止我去找她!”
眼見他轉身就要走,青龍急忙要跟上攔他。玄武停了下來,回頭微微一笑,柔聲道:“現在我的心裏還有猶豫麽?哪怕她不在乎我,我卻不能不在乎她!再見了!”
話音剛落,他的整個人忽然化成了一團輕煙,袅袅地在夜空下散了開來,青龍急急伸出的手只捉到了泠泠的夜風,他愣了半晌,手裏的那塊黑色玉石似乎還帶着玄武身上特有的冰冷之氣,映得手指冰涼,可它的主人剛剛卻從他指縫裏逃走了……
“怎麽辦?要告訴白虎麽?”
月色迷離的中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穿着朱紅的盔甲,背着月光看不清他的臉,可是輪廓卻很英武的模樣,仿佛一個武官。
青龍慢慢搖了搖頭,低聲道:“就讓他自私一次吧,冰雪之神也不會永遠是冰雪。事情給白虎知道了只有麻煩,那家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英武男子從青龍手上接過黑色玉石,巨大的手掌掂了掂,笑道:“虧他能做出這種事情,我倒從來不知道我們的冰雪之神也會這麽氣急敗壞的模樣!大開眼界了啊!”
青龍沉聲道:“朱雀,這件事情除了你和我,誰也別說!我不想印星城的人對他産生什麽意見!”
朱雀嘻嘻一笑,“那是當然!”
********痛,從來沒有過的痛……全身上下似乎都給野獸撕扯過一般,沒有一個地方一根骨頭是完整的。皮膚仿佛也裂了開來,寸寸從他身上剝落。
他整個人陷入深沉的黑暗裏,似乎還在不停地墜落。周圍同時有火和冰,一起包裹着他,苦不堪言。喉嚨裏又腥又甜,呼吸都困難。他是怎麽了?曾幾何時,他受過這種罪?原來痛楚是這般令人難以忍受,身體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随心所欲地動上一動,連手指都沒力氣擡起來。甚至光是呼吸這個動作都令他全身覺得仿佛有刀在生生剮着他。
發生了什麽事情?他記得,他和貓妖端木去了寶欽城,遇到了一個人……他忽地一驚,整個人的神志忽然清醒過來!
清瓷!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吃了一驚,再仔細看去,卻見了滿天的星子。天河蕩蕩,璀璨華麗,原來已是夜深。他一人躺在野地裏,周圍入目滿是殘敗破落的廢墟,夜風嗚咽,将他的頭發吹了起來,拂在臉上有些癢。他伸手想去捉住,可是身體剛剛動一下,立即痛到幾乎裂開!
太白悶哼一聲,所有的回憶全部跑了回來。他記得自己被清瓷用匕首捅了好幾刀,她似乎只是為了折磨他,并沒有傷害他的要害。可是自他成為太白之神以來,何曾受過如此折磨?現在才明了流血是怎樣的痛,那些曾被他無情殺害的凡人,就受着這樣的折磨嗎?
身旁有衣裳拂動的“沙沙”聲,他吃力地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了清瓷。她坐在離他三尺遠的一截斷了的石牆上,怔怔地看着他,可是那目光卻分明是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遙遠的未知名的地方。銀色的月光為她披上一層柔和的光輝,她額頭上的那個漆黑的心魔印此刻看起來都沒有那麽嚣張妖嬈了。
一陣猛烈的夜風呼嘯而過,她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你看什麽?”
太白艱難地說道:“我看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你不是恨了我千年麽?”
清瓷輕笑一聲,說道:“我說過要慢慢報複,千年的時光,說着好容易,可是過起來卻每一刻每一天都是生生受折磨。你如何能懂?我付出了多少,也就要從你們這些神身上拿走多少。我不會吃虧的。”
太白喘了一陣,沉聲道:“當年屠殺落伽城乃是我一人所為……與其他諸神沒有關系,你殺了我吧!不要與神界為敵!你的力量根本敵不過其他的五曜!我……我不想你受傷害。”
清瓷湊近他,捉着他的手撫上自己的額頭,“看到這個印了麽?那是我将魂魄身體賣給心魔的痕跡!你說什麽不想我受傷害?這個玩笑真滑稽,我早在千年之前就受過最重的傷害了。我這個人都已經死了!你以為我還想活着麽?不要再和我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蠢話,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的指尖感到了她肌膚的柔滑,可是一旦觸摸到那個印,就有一種極古怪又灼熱的感覺襲來,好象要鑽進他的身體裏一般。他吸了一口氣,卻沒把手收回來,繼續撫摩着她的額頭。
良久,他輕聲道:“我……一直以來作為五曜之長,嚴守神規,自律自重。我承認我曾經根本不将凡人放在眼裏,他們痛苦也好,歡欣也好,在我心裏都和一只螞蟻,一片浮雲一樣,沒有一點意義。可是我錯了,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什麽人,都會有痛苦的感覺。在我殺戮凡人的時候,我從沒想過他們會痛,會哭。可是現在我受了傷,這般痛楚,我才明白我曾經對那些生命做了多麽殘忍的事情。”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或許你說得對,清瓷。神一直都太自以為是了,從來不試圖去理解其他衆生的想法,只是将自己的規則強套在別人身上,一旦遭到拒絕就發動強大的力量摧毀異議者。我……在經過寶欽城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那些不受情欲約束的凡人活得非常快樂,不像其他被神界管轄的領土,人們雖然安靜和順,卻并不快樂。人和神果然是不一樣的,我只恨我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後悔,卻不過讓人發笑罷了……我犯過那麽多錯誤,或許只有用性命來償還。我不求你原諒,只求可以死在你手裏。”
清瓷靜靜地看着他蒼白的臉,什麽也沒說。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卻聽她嘆了一聲,擡手放在他傷得最重的腹部傷口上,“太白,現在……什麽都遲了。何況麝香山還有四個五曜,他們依然以神自居。如果不從根本上颠覆神界的觀念,光殺了你,日後還會有無數太白出來壓迫凡人。現在我殺不殺你都沒有區別,寶欽城和妖狼的三萬騎兵已經出發去麝香山了,現在一定已經開始戰鬥了吧……可惜你我看不到,人和妖到底如何拼命反抗神的。”
她的眼睛裏忽然流過一縷淩厲的光芒,轉瞬即逝,狐貍一般。
“不過我們還是要再去麝香山一趟,好戲正要開始呢。”
她的掌心放出白光,将他腹部上極深的傷口治好,忽地一笑,柔聲道:“想不到你我也有平靜交談的一天,只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懂我的。”
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去,低聲道:“只是我們的恩怨,總要有個了解!為了報答你方才精彩的言論,我替你将最重的傷治好。這一刻起,我們還是敵人!落伽城的債,神界對欠了凡人的債,我總是要一并讨回來!”
太白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她的恨,太深,他沒辦法化解。或許一切從一開始就不是他想的那樣,她的目标從來都是整個神界。多可怕的人……偏偏她纖細倔強的背影令他沒辦法移開眼睛。這是凡人的魄力麽?
“我,要讓惡之花開滿整個神界,情欲究竟是如何味道,我會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了解的。這一次,我用性命做賭注。”
她低低地說着,話音剛落,卻聽不遠處一個低沉卻俏皮的聲音接口道:“你何妨現在就讓我嘗嘗情欲到底是怎麽個味道呢?清瓷!”
太白大驚,急忙想坐起來阻止那人,偏偏傷口巨痛,雖然最重的傷勢給清瓷治好,可是身上還有其他的傷,現在動作一猛,幾乎令他痛昏過去。
清瓷面不改色地回過頭去,立即見到了辰星。依舊是調皮不羁的模樣,衣服也不好好穿,随便套了一件藍色袍子就這樣走了過來。可那雙眼卻是幽深異常,灼灼地看着她,似乎馬上就要将她吞下去一般。
他一直走到清瓷五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拍了拍衣服,嘆道:“真是的,原來一切都是你搗的鬼!害我在麝香山瞎懷疑了幾百年!話說回來……”他收斂起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繼續說道:“竟然從我辰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不能不承認你夠厲害!居然連我都敢耍!小小凡人,膽子倒很大!現在你招來了心魔,傷害五曜之神,擾亂神界。無論哪一個罪狀都足以讓你死上一百次!做好死的覺悟了麽?”
太白張開口,急急地想勸阻,卻聽清瓷冷道:“那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覺悟!玩水的!”
“玩水的?”辰星愣了一下,苦笑了起來,“不要小看我這個玩水的,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辰星!你怎麽會來的?!”太白終于插上了話,厲聲地問着,“誰讓你跟來的?”
辰星聳了聳肩膀,說道:“太白,你現在的樣子可真狼狽!給這個女人傷的麽?看來她挺厲害的嘛!喔,我要小心一點呢!”
他的答非所問讓太白又吼了起來:“辰星!”
“唉,你想想還有誰?當然是那個讨厭的女人啊!死守着麝香山那塊小地方怎麽也不離開,好象每個人都要和她搶什麽東西一樣!我看她離堕落也不遠了!真是麻煩!司日那個家夥大老遠的從嫣紅山跑去麝香山,就為了告訴我們你有危險,如果不将你招回,神界就有劫難。司月都快急出火來了,自己又不肯離開,只好把我叫出來了。”
太白又驚又疑,“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辰星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太白,你受了什麽蠱惑麽?眼神都變了!真是的,你們這些人怎麽個個都這麽脆弱?唉,我追到寶欽城,怎麽都找不到你,又見城裏兵力充足,一路上又聽到了一些古怪的傳聞,就想着肯定有人在後面搞鬼。後來我用水做出窺鏡,找尋你的位置。當然我沒鎮明和司日那麽厲害的占蔔功夫,不過确定你的位置和狀況還是可以的。知道你受了傷,我很快趕過來了,看來血光之災還是難免啊!”
太白捂着肩膀上劇烈作痛的傷口,厲聲道:“給我離開!不許你傷她!這是我的事情,輪不到你插手!”
辰星皺起了眉頭,神情慢慢變冷,“你當真無救了,不配做五曜之長!你可知這個女子做了多少罪惡之事?那些怎麽都除不掉的怪花就是她弄的!為了自己的情欲将神界生生毀在一個凡人女子手上,你當真無愧嗎?!”
太白頓時啞然,什麽也說不出來。清瓷冷笑一聲,“說了這麽多,無非是要除了我。這麽多廢話幹什麽?要打就趁快!不然麝香山會變成什麽模樣,我可不管!”
辰星森冷地看着她,沉聲道:“果然,人界妖界的異動都是你做的手腳!不過區區幾萬個雜軍罷了!司月一個人就可以對付!你以為你能成什麽大事嗎?”
清瓷展開袖子,額頭上的心魔印陡然發出漆黑的光澤,全身剎那間就蒙上了一層稀薄的黑霧。卻見她詭異一笑,說道:“區區幾萬個雜軍,的确如此。我也不指望他們能成功,我要的是什麽,很快你就知道的!”
辰星大喝了一聲:“妖孽!”話音剛落,只見周圍忽然竄起巨大的水牆,轟鳴聲震天。就好象平地裏忽然擊起無數巨浪一般。白色的浪潮如同白色的妖魔,張牙舞爪呼嘯着以她為中心撲了過來。
清瓷昂然立在其中,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只是雙手合十,口中仿佛在念着什麽。眼見浪潮越卷越高,旋轉着幾乎要沖天,周圍的殘瓦斷梁盡數給卷進了巨大的旋渦裏。那些平空被辰星的法力喚出的浪潮卷成了一條水龍,旋轉着,呼嘯着,聲勢驚人。其中心立着清瓷,黑色的衣服因為風力,全部飛舞了起來,漆黑的長發也跟着舞動。卻見她整個人紋絲不動,身上黑色的光芒卻越來越盛。
辰星“切”了一聲,右手一揮,只見那巨大無比的水龍忽然搖擺了起來,然後用一種極古怪的角度折了過來,獠牙猙獰地張着,似乎是打算直接将她吞下去。
太白大急,苦于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條水龍飛快地彎了下來,眼看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電光火石間,只聽“噌”的一聲,就好象有人平空忽然用力撥動琴弦一般。那條水龍忽然停了下來,“畢剝”聲四起,居然瞬間結成了冰!天空一片灰暗,緩緩飄起了雪花。辰星驚訝地看着變成冰的水龍,忍不住擡手接住了一片飛揚的雪花,晶瑩剔透,呈一種極度完美的六角形,精致無比。
更古怪的是那片雪花居然不化,就這麽躺在他掌心。飛雪越來越密,不一會就讓周圍一切都變成了白色。空氣裏一片寒冷,呼出的氣也成了白霧。辰星忽然一陣惱怒,回頭叫了起來!
“冰雪之神玄武?!這事與你有關?為什麽打擾我降妖?!”
飛雪漸漸彙聚在一處,瞬間勾勒出一個人形。雪白的狐裘,粗長的辮子,清俊的臉龐,正是四方神獸之玄武!
他看了一眼給困在結成冰的水龍中的清瓷,淡然道:“因為我就是來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