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五)
瑩白的亮光仿佛能敵過豔陽高照,洛施念動着法咒,看起來沒有任何對錢衛接下來感受到的痛苦的同情。
她眼底的暗紅,是那樣的驚心動魄。
玉簫在錢衛的頭頂逐漸凝成一道法陣,似是玉白的瓷器,一碰就碎。被其籠罩着的錢衛巋然不動,甚至,自稱極其有好奇心的他連看也不看它,只穩靜的專注看向洛施。
他倒不是覺得洛施在騙他。她的确會對他刻意隐瞞,例如杜姑娘的怨氣之事,又例如他娘之事;同時,為讓他長教訓而也會說出的,這些看似是吓唬人之語。
錢衛在心裏想着,洛施嘴上說着要他為自己的善心付出代價,其實裏面也包含着,因着自己下了定論,洛施不服,妄圖在他心裏種下她本就不是個善人的種子的,那種無理由的埋怨。
錢衛半阖起眼,一目了然其中的原因:她在賭氣。
從她提出“有更簡單的方法”時,錢衛就想到了這一點。那麽自己唯一能做的,可以安撫到這個亦正亦邪的姑娘的,就是順應她古靈精怪的想法。
哪怕,遭受她口中“非人的折磨”。
不會有人認同他這個想法。就像重新從地上爬起來的零星,他根本搞不懂洛施為何突然發難,自家少爺又為何非要同意這個辦法。
零星捂着胸口,更加疑惑的一點,是洛施操縱着法器将他丢開時,并沒有用上多大的力道。分明,她沖着少爺那麽大的架勢,差點都讓他以為她不是招鬼,而是要殺人。
他自然沒有放棄,零星做好再一次被彈開的心理準備,又一次上前想要阻攔洛施。
這次,錢衛處在法陣中央,額角已經溢出了薄汗,嗓音幹澀:“零星,別過來。”
他看得出來,洛施的臉色也不太好,明顯是在聚精會神地做法,一旦零星莽撞的做出什麽不利她的行為,指不定會害洛施受傷。
事已至此,他們能依靠的,只有洛施。
零星是絕對服從錢衛的吩咐的,他站在原地,雙手不甘地緊握成拳,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皎潔的顏彩慢慢化為綠瑩瑩的光。
而正面對着他的錢衛,除了最開始額頭冒出一層薄薄的汗,越往後,那種一瞬間錐心刺骨的疼痛,他反而沒有感受到了。
他擡眼,凝視着雙手快速結印、不停歇的念着他聽不懂的法咒的洛施,她的臉色要比他難看多了。
扭轉純陽之體其實并不複雜,難辦的是,護住這個即将成為怨鬼盤中餐的人。
洛施算是懂什麽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她本想讓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純良少爺嘗點苦頭,誰知他一點都沒被吓到也就算了,而儀式一成,籠罩在這個房間的鬼魂就會如餓虎撲食般鑽入他的身體。
可,她真的要他死嗎?
論起任勞任怨的行善事,她發過不少牢騷,可算起來,要不是他莫名其妙的善意,她也不會遇見這個麻煩鬼。
而細究起來,這次矛盾的起因應是她的玩心作祟。也許師父說的沒錯,她不将人命放在眼裏,嘴裏說着更尊重怨鬼三分,那就更是個笑話了。
從前她總是不應師父的教訓,覺得他管得太多,愁眉苦臉的叮囑更是煩人。
她耍人縱鬼,嬉笑怒罵間,皆由着自己的心意走。
洛施其實一開始并不會怨天尤人,覺得上天不長眼,給她丢下這一雙能看見鬼的眼睛,從此融入不到正常的人群中。
也許她的父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而丢棄了自己,也許是因為別的。但她那時心裏只有活下去,生存是她唯一的目标,她并未想太多。
可漸漸的,這種被視作異類的情況越來越多,她就有了吓唬人的心思,甚至将其作為特定的玩笑,“享受”着被當成怪物的驚恐的目光。
古怪的性格一經養成,慢慢的,她好像連自己的心跡都看不透了。
如今,她又要因着這錯處,害了錢衛?
她真的想傷了他嗎?
此刻,洛施即使心裏叫着麻煩,恐怕也會沒有一點猶豫的反駁:“我要他活。”
師父,我好像錯得離譜。
……錢衛,我好像錯了。
洛施全神貫注的凝眸注意法陣中央的人,他可千萬別出差錯,他的善心,不應沉淪于餓鬼縱行的鬼界。
即便洛施最初定下這個方法的時候,如何如何的信心滿滿,在這一刻,她竟是不信任自己的術法,而是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神佛。
不知在哪裏的漏刻發出輕微的渦旋聲,洛施在心裏數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錢衛好端端的站在法陣中央,洛施害怕的預想并沒有實現。
她都不知道該抱着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一情況了。
洛施收回了玉簫,它不安分的在手中閃爍出兩道紫青的光,她沒理,反而在錢衛疑惑的目光中釋懷了。
她該開心的,不是嗎?至少這個麻煩鬼,還好好的活着。
他就應該行走在人間普度衆生,而不是同她這般渾渾噩噩的游走世間,或是成為沒有愛恨嗔癡的無心鬼魂。
錢衛站在原地,他見洛施面無表情的收起玉簫,半晌,才束手束腳的試探已經消失不見的法陣。
引得洛施毫無芥蒂的嗤笑一聲:“你這個動作好滑稽啊。”
錢衛也跟着她笑,卻是嗔道:“你又沒有告訴我已經收了神通,我自然只能小心翼翼的自己試着看。”
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都沒有提方才差點釀成大錯的困境。
洛施轉了轉玉簫,直接用力将錢衛拉出了原地,算是用行動向他表明了。
而洛施又何時如此乖覺過?她向來不會放過一個耍嘴上工夫的機會。
他還沒開口,洛施就已經将他想要知道的結果全說了出來:“這裏并無鬼魂。”
錢衛訝異的擰眉,也不糾結洛施的改變了,“什麽意思?”他頓了頓,“鬼已經去鬼界了?還是說他認路,回到自己家去了?”
他是聽過鬼魂認家的說法,在洛施面前有些班門弄斧,但何嘗不會博人一笑?
洛施不出意料的白了他一眼,氣氛一時間變得沒那麽尴尬了,“死後不到一日,他的鬼魂還不如日日哇哇大哭的嬰孩,只會守着這一畝三分地,動也不敢動。”
錢衛微抿起唇,不猜測了,只等着洛施敲定結果。
洛施看向窗外,眼神幽深,“只有一種可能,殺人取魂。
“要說兇手與之有仇怨而行兇,不如說,他的目的,就是挑中目标殺了他之後,取出他的鬼魂為自己所用。”
“鬼魂能有什麽用?”錢衛不解的問道。
“用處可多了。”洛施語氣輕松,還帶着一點俏皮,“一些妖視之為滋補的食物,尤其是剛死之人,新鮮跑出軀殼的;當然了,他們同類之間也會自相殘殺,吞并抹殺不是什麽少見的事,這個你應該能猜出來啊。還有什麽以魂補魂、做藥啊、做容器啊……”
說到這個,洛施就停不下來,甚至用着一種少見多怪的眼神瞥向錢衛。
錢衛能說什麽?他真的是無辜的啊,像他這般從未信過鬼怪靈異之事的人,能夠在短時間內接受良好,已經是極不錯的事情了。洛施竟然還指望着他能細數鬼魂的用處嗎?
但錢衛心裏雖這樣想,面上只無奈的聽完洛施夾雜着數落的科普。
待洛施注意到自己話太多了,自行打住話頭時,神出鬼沒的零星,又站到了錢衛身後,當即幽幽的撐開了困倦的眼皮。
心下忙不疊的腹诽着:“也不知道少爺怎麽想的,竟然能對着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聽了那麽久。”
洛施默了片刻,問道:“接下來你想怎麽辦?”
她一向是個有主意的,如今竟然要來問自己的想法。
錢衛的眼眸裏藏着讓人看不懂的情切,“如你所說,既是殺人取魂,狐妖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少?”
洛施明白他的意思,老老實實的道:“不敢保證一定是,但它絕脫不了幹系。”
洛施想了想,又道:“看來,我們要走一趟太守府了。”
“你願意幫忙了?”錢衛眼睛亮了亮,又覺得自己的激動太明顯,聲音故意沉了下去,“如若真是狐妖,它為取魂而枉顧人命,平白造了殺孽,只憑時太守和一衆普通人是阻止不了的。”
洛施知道,他又使出老招數,試圖喚醒她的同理心。
這一回,洛施擲地有聲的打斷了他将要的長篇大論,“枉顧人命之事,你看不得,我也看不得。”
錢衛愣了愣,就聽洛施嘆了一聲,道:“善心是不值錢的,但這世上的所有,究竟有多少,是能夠真正用金錢衡量的呢?”
錢衛所有的勸說都堵在了嗓子眼,他不能探究得到洛施因何而生出此嘆,總之不會是因他。
他點點頭,擺出了家纏萬貫的富家少爺的架勢,朗聲道:“确實。如我這般,也無法保證能用錢買下所有。”
聽着他那不着調的附和,洛施一時讷讷,沉重的心情不能不疏解。
她真是敗在他手裏了,能夠與她據理力争施以良善,又能做到不正經得如此不惹人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