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鏡後的東西, 唯有眼神非常熟悉。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眼前這張臉上的眼睛早已失去了作為一雙正常的眼睛該有的樣子。或者說他的整張臉早已不像個人類。
就像那些小冊子的封皮上的那張臉,在火焰中融化被焚燒的臉。他裸露出來的肌膚上滿是扭曲的疤痕, 幾乎看不出一點南奈的模樣。
曾經, 斐時看到他鏡片後的皮膚時,只會有種感同身受的刺痛感。但在知曉對方是南奈後, 卻有種不一樣的感受蔓延了上來。
斐時将它歸因于南奈對自己的幫助。
她又想起他的聲音, 十分沙啞的聲音,并不僅僅是因為被藏在口罩之下,那是被煙霧熏過的後遺症。她本來應該再早點意識到這一切的。
然而南奈卻壓根沒管她的動作, 既沒有流露出惱怒的跡象, 從她手裏搶回眼鏡扣在自己臉上, 也沒有難堪的秘密被揭穿之後的驚恐與悲哀。
他直接探出手抓住了火車側門的把手,用力把它推開了。
極速行駛帶來的飓風瞬間撲進小小的隔間, 斐時的發絲在風中飛舞。
南奈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抓住斐時的肩膀,用力把她帶離了地面, 就像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一樣,但這一次斐時的雙腳遲遲沒能接觸到地面。
她被南奈舉在半空中, 舉在火車之外。
腳下昏黃的草地一閃而過。
“你不應該留在這裏,你不該登上這趟火車。”南奈的語速很快, 他根本就沒在看斐時,“馬上火車到站, 會降低速度,你就趁那個機會跳下去。”
“聽到沒有?”
最後幾個字他壓低了聲音,近似于野獸的低吼, 配合他現在這幅容貌,可以想見如果在場的人不是斐時的話, 多半要吓得暈過去。
但他面前的是斐時。
“喂!你幹什麽!”手腕上一陣劇痛傳來,爆裂的疼痛,像是鋼刀插入骨骼間。他曾經以為在那把火之後不會再有人會讓他這麽疼了。
南奈比斐時要高得多,手臂自然也長得多,伸直了手臂把她蕩在門外時,對方根本沒辦法接觸到他的身體,憑那點可憐的力氣也不可能掰開他的手。
但南奈沒想到她根本沒有掙紮,偏過頭來就往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幾乎是瞬間鮮血就流滿了他的手腕,浸透了白色的襯衫。
見鬼!這真的是人類能有的咬合力嗎?
南奈吃痛間手指下意識地張開,在大地引力的作用下,原本被他牢牢抓住的肩膀滑出了他的掌心。
糟了!火車的速度還沒能慢到一定程度,她要是摔下去必死無疑!
壓根來不及細想,南奈兩只手同時伸出,在疾馳的火車上抱住了斐時的腰,
把人一把拉了回來。
下落時的動能和斐時本身的體重全然沖擊在南奈身上,像是被什麽巨人當胸來了一拳。
他抱緊了斐時,十分狼狽地在地上滾了一圈。
眼前金光直冒。
“所以說啊……你別碰我不就好了嗎?”斐時氣喘籲籲地從他的胸口爬起,還啐了兩口,在南奈的制服上擦掉了唇邊的一絲血痕。
南奈躺在地上艱難地喘氣,那場大火也灼傷了他的呼吸道,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利刃刮過肺葉。
“起來吧。”斐時半跪在地上觀察了他一會,最終還是向他遞出一只手,“你的傷都這樣了,怎麽還這麽愛管閑事呢?”
她隐約确定了,眼前的南奈并不是大樓中的南奈。
從他自己的訴說中就可t以看出一二。
他說過“他們很久沒見”,而落魄畫家南奈,在與斐時見面的前一天還在夢中見過她。
而且他身上的是火焰緩造成的傷口,并非是爆炸傷。這也就排除了,眼前的南奈是引爆大樓後南奈的可能性。
斐時猜想,這個南奈與落魄畫家南奈的區別從童年開始就注定了。
乘務員很多年沒有再做“怪物與女孩”的夢,而畫家則持續着陷入那個夢境之中,甚至他的夢境還會根據現實發生變化。
因此,他們長大之後會有這麽大的不同。
好樣的EN,居然會在副本裏搞平行宇宙這一套。
看着南奈在幾度猶豫過後,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她伸出的手,斐時在心裏偷偷給EN點了個贊。
這身處不同平行世界的兩個——或者說同一個人,遭遇的事情應該大同小異。
體罰,說得難聽點就是家暴。
斐時猜想南奈臉上的疤痕也是因此留下來的,身上估計也有,但這已經不是家暴的範疇了,能給其他人留下這麽大面積傷疤的人,他們要的就是——對方死。
南奈氣喘籲籲地從地面上爬起來,擦了擦嘴,在剛剛的動作中他的口罩也掉了下來,此時他“嗤”地笑了一聲:“很醜吧?”
“也沒有?”斐時看了看他,“挺特別的,我沒見過這樣的。”
南奈:……
“總之,”南奈撿起口罩戴上,再次把自己藏進重重陰影之後,生硬地咳了一下,“既然你不接受我的好意,我不會在為你停下火車一次了。”
這都哪跟哪啊,她什麽時候表露過這個意圖嗎?
南奈也沒要她的回答,他扭頭深深地看了斐時一眼,立刻打開車門跑走了,那樣的速度,說是“落荒而逃”更恰如其分一點。
一團灰色的煙霧,吞噬往車廂深處而去的他的背影,即使是斐時,也無法再看清。
那團煙霧……
斐時垂眸再次看了兩眼畫,似乎和畫中怪物身上纏繞的那些,有些相似。
而且南奈的話中有一點相當微妙的東西存在。
火車共有十三節,一般來說中間那一節會是餐車,斐時走到第七節車廂時刻意往櫃臺上看了兩眼,櫃臺上整齊碼放着的并不是什麽溫熱的盒飯、香甜的面包。
而是大量的香燭與黃紙。
玩家們吃下去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斐時心裏有數,只能說怪不得他們吃完就鬧肚子。
一路走來,每一節車廂的情況都與頂樓女人在的那一節差不多,所有人都是目光呆滞,臉色青白,雖然再沒有發生什麽活人變遺像的情況,但斐時已經能夠确定了。
除了他們這些玩家,恐怕坐在這節車廂上的都已經不是活人了。
只是,究竟是一開始就是死人,還是上了火車才開始尋思就有待商榷了。
畢竟斐時可是眼睜睜看着一個人在洗手間裏自/殺的。
有意思,沒有班次、無需檢票,說明這列火車根本就不是官方的,但它卻依舊能奔馳在鐵軌上,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思索間,斐時已經走到了最前端的車長室門口。
在此期間,她始終沒有見到除了南奈以外的乘務員,斐時拉開車長室的大門。
空無一人。
擋風玻璃上映出衰草連天的景色,火車的行駛速度相當之快,但這樣的一節火車之中卻沒有任何一名工作人員的存在。
斐時坐上駕駛員的位置,試探着抓住了手剎,使勁掰了一下。
出乎意料的輕。
然而即使是已經把手剎拉到了最頂上,火車開動的速度也沒有減緩。
斐時又試了試面前的按鈕,每一個按鈕能夠按下去,卻有種意外地塑料感,這感覺并不像是真實的火車,而是什麽小孩子的玩具。
火車還是保持着勻速前進着,斐時的一番操作就像是一拳揮空,落在了空氣之中,壓根沒有任何效用。
這也就是說,就算出現了什麽問題,他們也沒可能讓火車停下。
斐時微微皺眉。
回到車廂中時,她敏銳地察覺了比以往都要沉重的氣氛,幾乎每個人都在唉聲嘆氣,臉上陰雲密布的。臉色比起其他車廂那些“乘客”而言并沒有好多少。
“你看看這個。”夏米爾把一沓釘在一起的草稿紙遞給她。
淺黃色的紙上布滿了淩亂的筆跡,筆跡的主人字寫的不是很好,有點像手上沒力、支撐不住筆杆子的幼兒才能寫出的那種軟趴趴的字。像是什麽沒骨頭的生物一樣癱在紙上,莫名其妙地惹人煩躁。
斐時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知道這是某個人寫下的幾篇游記。
其中正好提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平陽古城。
他對平陽古城的描述令人不寒而栗。
描述中寫道“陽者,山南水北,平即為平山。我還以為平陽古城是個什麽好地方,沒想到就是平山的南面而已。平陽古城是附近的人對這塊地方的雅稱。”
“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片墓地而已。”
“這是剛才乘務員拿過來的。”夏米爾說,“如果說我們的目的地是平陽古城——那塊墓地的話,以我們目前的狀态真的能到達嗎?”
“你的意思是——”斐時擡頭看了她一眼。
“就是說,我們或許直接自殺,就能到達平陽古城了。”夏米爾把額前散落下來的頭發往後面捋去,露出一個輕松的微笑,“那樣大家一下子就能通關了。”
“哦我忘了說,”斐時直起身體環視衆人,所有人都靜默了下來,安靜地望向她,“其他車廂的人都不是活人了。”
一下子,車廂被“嘶嘶”吸氣的聲音充斥了。
“該不會我們也早就死了吧?”有人幹笑道,“那我們還掙紮什麽,反正都死了,等着火車把我們運到目的地不就好了?”
“不對。”醫生反駁道,“你們不記得任務背景介紹了嗎?我們回去是幫忙農忙的,死了還能割麥子還是割稻子啊?”
“怎麽不行,陰兵過境呗。”
“陰兵過境就為了收麥啊?我服了哥哥。”
農忙?這倒是和她自己的任務背景一般無二,但是……
斐時輕輕擰眉,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勁。
“一般來說,農忙是什麽季節?”斐時問道。
“呃……”車廂後方傳來一道女聲,“舊時代的話,要比新時代熱得多,春夏秋都有,五六月、十月……”
她還待在大樓中時,毫無疑問是酷熱的夏季,等到了站臺上溫度有所下落,但依然熱得不行。
南奈把她推出車門時,斐時記得腳下是青翠中摻上了一絲枯黃的青草,車長室中她所看到的,就已經是一片昏黃的景象了。
“你們快看!”有人驚呼一聲,指向窗外。
斐時循聲看去,窗外大片的雪花正從天空中降落。
季節正在迅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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