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家住在村西北角,背靠牧龍山,是村裏最西邊兒的一戶人家,神婆家和村裏其他人家隔着一條馬路和幾個谷場,地方偏僻陰冷,絕對談不上是住人的好房子。
趙明月走到門前,看看門口兩邊兒的枯黃的菊花,吸口氣,伸手扣門環。
接着有人開門,一個精神很好,頭發銀白,梳得一絲不亂的老太太裹着小腳出現在門口。
老太太帶了個黑帽子,穿戴整齊,眼神清亮,笑眯眯的,門牙沒了:“回來了?”
趙明月尴尬的不知道手放在哪兒:“哎。回來了。”
“來來來,進屋。”
老太太邁着小碎步,一掂一掂的往堂屋走,趙明月跟在後邊兒,打量了一下院子,正中間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間側房,側方拉了窗簾,看不見裏邊兒的東西,堂屋正上挂了個匾,寫了4個她不認識的字兒。
兩人走進堂屋,東南角還有個小門兒,趙明月大概丈量了一下房子的面積,再看看那個小門兒,心想這房子是兩進的,這只是第一進。
堂屋正中間的桌子上擺了一座神像,趙明月小時後在山上的廟裏經常見,是閻王爺,這倒蠻稀奇的,別人家裏都供奉觀世音玉皇大帝如來佛,這家竟然供閻王爺。
神婆端來一碗茶:“喝口水。”
趙明月接過水,放在桌子上沒喝:“謝謝。”
神婆忽然伸手按了按她的傷口:“你這個傷啊,用西藥不行的,用西藥現在看是好的,将來一準害了你。”
趙明月第一反應是老頭兒來過了?
“我爸來過了?”
“他啊,他從來不來。”
趙明月坐直了,心想這應該是神婆的一貫手段,進門兒沒開口先擺陣勢唬住你。
“你管趙安是叫爸爸還是爹?”
“叫爸爸。”
神婆皺了皺眉頭:“看來他還是沒聽我的。”
“什麽意思?”
“28年前,他在家門口撿到你後,他抱着你來找過我一次,讓我給你起個名兒,我勸他,我說這孩子不吉利,是個叛國害命的大奸大惡之人,遲早害了牧龍村,不如趁你小就扔到山裏埋了,趙安不同意,說什麽都要把你留下,如今看你長了這麽大,還在外邊兒幹事業幹的這麽好為國家效力,我想他現在肯定打心底裏看不起我呢。”
趙明月清咳了兩聲,不知道怎麽接話。
“我還跟趙安說,既然留下了,你以後不要讓她喊你爸爸,你讓她喊你爹,你讓她18歲離家後不要再回來,興許将來牧龍村還有一線生機。”
趙明月端起茶水喝了兩口,味道有點兒怪,跟她平時喝過的其他茶葉都不一樣。
神婆不由分說的抓住趙明月的手,仔細看她的手紋,而後用指甲刮了刮趙明月食指和中指中間的一條縱向的紋路:“天命難違,這都是定數啊,你複命的時間要到了。”
“複命?什麽命?”
“到時候你就懂了,丫頭,千萬提防你身邊兒的人,你身邊兒有個人是你的生死劫,和你生來相克,有這個人在,你沒什麽好日子過。”
趙明月被她說的一驚一乍的,差點兒把來這兒的目的都給忘光了。
她從神婆手裏抽出手:“婆婆,我今天來是有正事兒要問您的。”
神婆把茶杯端起來,遞到趙明月嘴邊:“你是想問日出東南,集市可見,文字一刀,萬物歸元?”
她知道這句诘語?看來這事兒跟她脫不了關系。
“這話啊,确實是我跟閻王爺請來的,但我不知道這話指代的就是龍須村老劉家。”
“如果您都不知道這話的意思,砍人的那家人又怎麽可能認定老劉叔就是那個可以讓惡鬼附身的人的?”
“我只替閻王爺傳話,至于具體是什麽意思,自有仙人指路,我可說不上來。”
“我可以這麽理解嗎?龍腳村的老兩口為了給突然發瘋的小兒子治病,來您這兒讨方法,您做法向閻王爺請示,閻王爺告訴您日出東南,龍珠可見,文字一刀,萬物歸元,您就把原話轉告給了老兩口,期間并沒有做過任何解釋,是這個意思嗎?”
神婆端起茶水:“那龍腳村砍人的老梁家,風水不好,房子蓋在了一口老井上,祖上又沒積陰德,到了小的這一輩兒,自然是要吃些苦頭的。”
趙明月開始變的不太耐煩:“我再問一遍,你确實只講了日出東南,龍珠可見,文字一刀,萬物歸元這4句話,并沒有告訴梁叔家要去砍老劉叔對吧?”
神婆喝口茶,見趙明月無意聽她講話,起身向閻王爺作了個揖:“仙人在上,徒兒盡力了,可這丫頭俗心太重,雙目不見泰山,恐怕将來是要禍國殃民了,可憐了牧龍、龍須、龍腳三村的鄉親們,世代對國家赤膽忠心,到了這一代,竟出了這樣的一個盜國賊。”
趙明月被神婆的話徹底激怒了,她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婆婆,我敬您是個老人,一直忍着,客客氣氣的對您說話,可您不能倚老賣老,一味的回避我的問題吧,我今天來不是讓您給我算命的,也不是讓您給我定性的,我到底是盜國還是愛國,我比您清楚,請您不要在這兒危言聳聽吓唬我,再說了,我就是國安局一個小公職,我位卑權小沒那麽大的權利盜國,還有,我是在國旗前宣過誓的人,我不會背叛自己的國家,也不會給村裏帶來災難,您就不要給我帶高帽子了,說的好像我是未來的國家元首、一國女王似的,我可沒那本事。”
神婆擺擺手:“你走吧,你走。”
趙明月也不想待了,放下水起身往外走。
走到院子正中間,趙明月回身,神婆還在閻王前跪着,趙明月看着神婆的背影:“婆婆,由于您和這起故意傷人案有很大的關系,麻煩您近期不要外出,積極配合我的工作,我會随時回來找您的。”
趙明月從神婆家出來,正好碰見神婆的丈夫,輪輩分兒,趙明月該叫爺爺。
“爺爺好。”
趙明月在路邊站定,規規矩矩的給老人問好,從她記事兒起,禮數就是村裏老老少少上給的第一課,見長輩要低頭問好,迎客上好茶,送客到門口,日落要回家,這些教育讓趙明月受用至今。
老人滿面紅光,住着拐杖站定:“嗯,藥頭半天已經給你送到家裏了,回去好好喝。”
藥?難道就是剛才神婆說的那個藥?
“哦,好的,謝謝爺爺。”
“謝你婆婆,她說你昨天要回來,為了給你熬這藥,一天一夜沒出那間蒸房。”
又搞懸乎事兒,趙明月沒接話,老人抓着拐杖慢悠悠的往家裏走,經過自己身邊兒時,趙明月伸手扶了一下:“您慢走。”
回到家,趙明月第一件事兒就是找藥,爸爸趙安指了指堂屋東南角的一個籮筐:“在那裏邊兒呢,上午你去村委會沒一會兒,爺爺就送過來了。”
趙明月過去一看:這哪兒是藥啊,就是一刀黃紙而已。
趙明月驚悚的後退兩步,看着正在爐火旁抽煙炒菜的老頭兒:“爸,你不會是準備讓我喝紙灰水吧?”
“你爺爺說,這黃紙全是用中藥做的,讓我一天燒一小搓泡了水給你喝,你神婆婆說別的我不信,可她看病我信,村裏的小孩兒有了毛病在外邊兒治不好回來找她,哪個不是她一刀黃紙給治好的,這個得信。”
趙明月無奈的拉了張板凳坐下,悄悄湊到老頭旁邊兒:“封建迷信要不得,您可不能被人牽着鼻子走。”
趙安順手拿起桌子後一小半碗黑黑的水:“喝了吧,喝完再給我講大道理。”
趙明月無奈的捏着鼻子一口氣兒灌下去,感覺嗓子眼兒全都是沒沖下去的紙灰。
趙明月擦擦嘴角:“您猜我今天去神婆婆家,她都跟我說什麽了?”
“這我哪兒能猜的着啊。”
“她說我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壞蛋,将來會闖大禍害了牧龍村和其他兩個龍村的相親,還說當初慫恿您把我扔山溝裏埋了,您死活不答應,她還問我現在管您叫爹還是叫爸爸,我說叫爸爸,她還給我看手相呢。”
“別聽她瞎說,她是越老越糊塗了,前幾年還能幹點兒正事兒看看病什麽的,這幾年除了給人求神問仙就是給人驅邪驅鬼。”
趙明月拖着腮看着老頭兒:“她說我的那些話,您信嗎?”
“信了我還敢養你啊?沒信,大道理我不懂,但我懂什麽是好日子,還是我經常跟你講的那番話,”趙安往路子裏送了把柴火,“我從小怎麽教育你的,以前你爺爺那輩兒給地主家打工,別說吃飯了,連命都不是自己的,動不動就挨地主家的棍棒;到了我這輩兒,不僅能吃飽穿暖沒人打罵,還能憑自己的本事種地打工賺錢,你就更好了,吃好的穿好的,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尤其是你們女孩子,一大把年紀不結婚也不擔心沒人養将來餓死了,走夜路不用惦記安全,那放在過去,或者放在現在別的國家,大白天走路都能讓人給拖到樹林裏糟蹋唠,以前有戰亂,那是因為人民過不好日子,人民吃飽穿暖有自由了,國家就能安定團結往前發展,這個節骨眼兒大家上杆子好好過日子賺錢還來不及呢,哪有時間起來反對政府?”
老頭兒的樸素愛國主義教育課又要開始了,趙明月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爸,這話我一年回家3趟,您給我講3遍,而且還是從我進家門兒一直講到我離開家,我都懂的,您看我這不是很熱血愛國的嗎,這都是您教導有方。”
“別跟着外邊兒那些沒良心的刻薄人學,別吃着奶還罵着娘,哪個國家沒問題啊,有問題就解決問題,淨作妖。”
趙明月抱住爸爸的胳膊:“哎吆歪,我的爸,我記得你平時也就看看新聞聯播啊,新聞聯播裏可不演這些個你說的內容,你這都從哪兒聽來的?”
“現在信息這麽發達,咱們家電視都能說英語了,我哪兒還聽不來這點兒信息啊,”趙安摸摸女兒的頭:“閨女,你好好幹,把那些個作妖的都給收了。”
趙明月沖老爸敬了個标準的軍禮“好!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好好打妖精!”
在家吃過午飯,趙明月騎着自行車趕到集市,集市三天一縫,龍須村,龍角村,牧龍村三個村各1天,出事的集市是龍須村的,在村東南角,趙明月走到昨天早上出事兒的地方,地上有攤幹了的血跡,血跡裏混雜着萎縮的肉泥。
據家裏老頭兒說,砍人的時間是昨天一大早8:00整,趙明月站在事發地,默念着那句話,日出東南指的是時間,龍珠可見是什麽?文字一刀是劉,也是暗示了要見血,可來趕早市的人這麽多,姓劉的也不少,為什麽就選中了龍須村的老劉呢?為什麽又偏偏選中這個地方了呢?
趙明月看了看太陽當空的高度,舉起手機拍照片傳給小鹿,接着撥通了小鹿的電話。
“小鹿,現在是下午2點17分,你幫我模拟一張昨天早上8:00的太陽高度圖。”
那頭的修小鹿一邊做實景模拟一邊抱怨:“組長,你昨天什麽時候到家的?”
“哦,晚上了。”
“那你為什麽不打電話?”
“我當時太累了,把事兒給忘了。”
“你不在,六哥不也在,辦公室就我和歐麥高兩個人,我還管不了他。”
模拟圖很快發到了趙明月的手機上,趙明月打開模拟圖,大概明白了為什麽會選這個地方砍人:“你們倆好好的,我過兩天就回去了。”
“過兩天?那你機票定了嗎?要不我幹脆給你定後天晚上的票吧?”
趙明月只顧着看圖,什麽都沒聽清就答應着:“好,我先挂了。”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昨天早上八點,太陽正好挂在東南角一棟老宅子屋頂的龍嘴裏,像單龍戲珠,這就是龍珠可見了。
可為什麽是龍須村的老劉,不是別的什麽老劉呢?這到底是偶然還是有人在暗中布置?
趙明月拍拍手上的泥,推上自行車,決定先去老劉家看看。
老劉家在龍須村西邊兒,騎自行車得5分鐘,趙明月敲門兒進去,劉家嬸子正兩眼通紅的在廚房做飯。
“老劉嬸兒,我叫趙明月,是前邊兒牧龍村趙安的閨女,我能進去跟您說兩句話嗎?”
“我知道你,你爸和我們家老劉一塊兒幹過活兒,進來吧。”
老劉嬸兒打開門,讓她進去,趙明月在廚房外蹲下,老劉嬸兒正在竈臺前填柴火。
“老劉嬸兒,我去集市出事兒的地方看過了,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沒辦法解釋,我想過來直接問問您。”
“你想知道什麽?”
“既然老劉叔和老梁叔互相不認識,那您認識神婆婆嗎?”
“認識,十裏八村誰不認識她啊。”
“您平時有沒有去她哪兒求過簽問過藥?”
“沒有,我從嫁過來沒多久,就一直跟你老劉叔在外地打工,這兩年才剛回來,在外邊兒時間長了,這些事兒就不信了。”
“老劉叔呢?”
“我都不信,你劉叔就更不信了。”
“您知道我老劉叔和神婆婆平時有沒有往來?”
老劉嬸兒搖搖頭:“沒有。”
趙明月看了看老劉家的院子:“我能去屋裏看看嗎?”
“去吧。”
趙明月站起來進了堂屋,房子是新翻蓋的,屋裏收拾的幹幹淨淨,牆上挂了很多照片,從兩口子結婚那年起,幾乎每年一張,但照片裏只有劉叔夫婦,沒見小孩兒。
老劉嬸從廚房端着碗進來,趙明月指着照片:“劉嬸,孩子的照片兒沒擺出來嗎?”
“我們沒孩子,我生不出來,怪我。”
趙明月立即抿了抿嘴唇,覺得不好意思,雖然現在民風相對之前開放了很多,但在農村,生不出來小孩兒,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講,都不是件能開開心心講出口的事兒。
“劉嬸兒,我這麽問可能有點兒直接,您确定是自己的問題,和劉叔沒關系嗎?您有到醫院檢查過嗎?”
“檢查過,我們在外邊兒打工的這幾年,得空就往婦科醫院跑,我先檢查的,當報告上說是我的問題後,你劉叔也就那必要再浪費錢檢查了。”
趙明月掀開門簾進到卧室,床鋪整齊,床頭櫃上放着一個茶缸,牆上挂着一張結婚照。
老劉家看完,趙明月接着去了砍人的龍腳村的老梁叔家,梁家人還在牧龍村村委會關着,吳村長帶着趙明月進的院子。
一進堂屋,趙明月就發現水泥地全是濕的,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梁家都在村委會關着,誰潑的水?
“這水是哪兒的?”
“這是受潮了,他們家的房子正好壓在一口老井上,這幾年老梁因為地潮的事情也到村委會找過我幾次,讓我給重新畫塊地蓋房子,可當年做宅基地規劃的時候,這都規劃好的,我正一直犯愁給他畫到哪兒呢。”
趙明月記起早上在神婆婆家聽到的話,神婆婆當時就說老梁家的房子壓在了一口井上,說是風水不好,難道這家人信了?
趙明月在堂屋裏轉了轉,從糧囤上翻出兩刀黃紙,黃紙是明黃色,和上午她在自己家裏喝過的那刀不一樣。
堂屋正中間有個抽屜櫃,拉開,裏面放了一本相冊,趙明月翻開,翻到第5張的時候,發現了一張合影,合影裏有30多個青年男人,穿着統一的工服站在一座剛完工的建築前邊兒,建築還沒粉刷,而且只拍到了個門口,看不出是哪兒。
吳村長看着趙明月手裏的照片,指着最後一排一個壯實的男青年:“這不是老劉嗎?”
“誰?”
“被砍傷的老劉,看模樣像老劉。”
“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兒?”
村長把照片翻過來,在另外一邊兒寫了一行字:閻王廟落成合影
“如果是修閻王廟那會兒,那起碼是30年前了,我記得那時候你神婆婆說,咱們三個村兒的風水不好,要改運得把閻王請過來鎮山,那會兒的村長比較信這個,三個村兒一合計,各出10個勞動力上牧龍山修閻王廟,這廟修了小半年,三個村兒的青年只負責蓋房子,後面修殿和請神都是神婆婆做的,她足足做了5年才把廟裏的神給請齊了。”
時間也不早了,趙明月帶上黃紙,從老梁家出來,騎車回家。